嘉靖二年(1523年),我们的君臣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这年内廷宦官上报宫内开支紧蹙,要求派宦官去江南催促织造,皇帝命杨廷和起草谕旨,杨廷和拒不起草,还责问皇上难道要跟几个邪佞共治祖宗天下吗?
嘉靖不似前几任皇帝,他孤傲而倔犟,眼见杨廷和不合作,他绕过内阁直接颁发了旨意。这下惹恼了杨廷和,杨廷和又提出辞职,这次皇帝再没有挽留,而是直接批准了杨廷和的请求,并以杨廷和不守臣道给杨廷和做了总结。
杨廷和既已离开,嘉靖搬倒了这个礼仪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与此同时,在南京的张璁也没有闲着,在这两年时间,张璁认识一个叫桂萼的人,这人跟张璁在礼仪之争上的观点一致,同时俩人还注意联系一些观点相同的人,最终他们是要组成一个小团体。经过两年的准备、酝酿,倒杨派已经在南京形成,一场大的风雨要来了。
嘉靖三年的新年刚过,桂萼的奏书就来了,他指出皇帝应该称孝宗为皇伯考,称自己父亲为皇考,并在后面附上其他人的联名。大议礼之争中挺皇派说的话总是说到了嘉靖的心坎上,很多嘉靖想说却不知该如何说,或者不适宜说出来的话都由这些臣子们总结出来。
杨廷和已去,南京支持自己的官员已经形成气候,宗室和勋贵也开始倒向自己,自己不是再像正德十六年那样孤军奋战。此时的皇帝以为再无阻碍,但此时的明王朝早已形成官僚一体,这不是杨廷和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一派官员的问题,皇帝要面对的是全天下的官僚。
这次在京的官员们纠集了二百多人抵制皇帝,失去了杨廷和在前面当挡箭牌,皇帝将独自面对群臣,场面面临失控的局面,皇帝急调张熜、桂萼帮他打仗。嘉靖此举令在京的官员们担忧起来,他们害怕张、桂二人进京增加皇帝这边的力量,便对皇帝退让一步,也就是在在皇帝继续尊称弘治皇帝为皇考的情况下允许皇帝称自己生父为皇考,眼见文官退让一步,嘉靖也退让了一步,这样,皇帝在这场争斗中又前进了一步。
本来准备进京大干一番的张璁和桂萼在凤阳这个地方接到让他们返回南京的旨意,原来在嘉靖得到允许更改父亲称号的同时,文官们上书要求禁止张璁、桂萼进京,虽然皇帝不想这么做,但既然自己的要求已经部分得到满足,也只好同意文官的请求。张璁和桂萼却并不打算就这么回去,他们的理想一直是想进京跟这些官员们大干一场,于是两人在凤阳继续上书,要求皇帝去掉对生身父母“本生”的称号,因为“本生”二字就意味着生身父母比弘治矮了一头。
眼见张、桂二人不愿意停手,皇帝也意识到此事不宜停下来,应该趁热打铁继续推进,便命令张、桂二人继续进京。嘉靖三年五月,张、桂二人终于抵京,随即被皇帝任命为翰林院大学士,两人开始放开手脚正式大干,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波终于在帝国爆发。
第五十四章左顺门事件
张璁和桂萼给群臣拟了罪状,说他们欺君罔上,皇帝仍然要坚持将“本生”二字去掉。对于文官们来说,这是一个大命题,去掉“本生”意味着兴献王朱佑沅在尊号上可以跟弘治皇帝平起平坐,那么官员们旨在对弘治皇帝的照顾则形同虚设。
官僚们对张璁、桂萼这种迎合皇帝,背叛士大夫群体的叛徒感到十分气愤,以杨廷和儿子杨慎为首的一批翰林学士们打算趁张璁、桂萼进宫的时候将他们二人围殴致死,结果是张璁、桂萼提前得到消息躲在武定侯郭勋府上几天几夜不敢出来,帝国已进入疯狂。
杨慎的名望不仅仅是作为杨廷和的儿子而存在,他曾经作了一首词《滚滚长江东逝水》被罗贯中收录到他的小说《三国演义》中,杨慎是翰林院的激进派,他看起来似乎是大明朝的卫道士,但是其不知乃父的行为恰恰违背了礼法。
群臣纷纷上奏反对嘉靖朝令夕改,失信于天下。皇帝将这些奏章纷纷留中,七月十五日这天群臣散朝回来在路上议论纷纷,众人谈起成化年的往事。当时成化皇帝的生母周太后不愿意跟英宗的皇后钱太后合葬,这也就意味着周氏想让钱氏另行安葬。周氏的蛮横触怒了文武百官,二百多人齐聚文华门痛哭,大明朝第一次官员集体请愿活动就这样发生了,最后还是周氏屈服,官员们获胜。
谈着成化年间的往事,再联想到如今的时局,众人越说越激动。杨慎再也忍受不了,捋起袖子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众人纷纷响应,将正在散朝的官员拦了下来,并说“谁不去,众人将共击之。”
这次又聚集了二百多人,众人齐跪在左顺门前,这左顺门是宫内宫外奏章传递之处。二百多人跪在那里齐声呐喊、痛哭,一人领头,其他人附和,整座紫禁城声动震天。刚上完朝正在吃早饭的嘉靖忽然听见外面乱糟糟的,便让人去打听,得知百官前来请愿,便让宦官劝百官们回去,宦官们的劝说毫无效果,局面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
朱厚璁这位十七岁的少年此刻早已君临天下,他面临主政以来的最大一次考验,前进一步将会独掌乾坤,退后一步将会万劫不复。农历的七月,正值暑季,午后毒辣辣的太阳照晒着整座紫禁城,整座皇宫一片静谧,或许还有蝉在鸣叫。皇帝倾听着外面的声音,群臣的哭喊时断时续,还有人在捶门,一声声捶在皇帝的心上,皇帝在心想,他们呆会会不会拿圆木撞门而入。
皇帝已经开始索要名单,宦官拿起纸笔跑到左顺门口记录请愿的人名。很快,左顺门被打开,大批的锦衣卫冲了出来,将一百多人抓进诏狱,众人开始哭喊,声彻寰宇、撕心裂肺。
二日后,廷杖开始,五品以下的一共180多人被廷仗,17人被打死。至此,这场大礼仪之争已接近尾声,文官们面临彻底失败的结局。皇帝得以去掉“本生”二字,称自己父亲为皇考,称弘治皇帝为皇伯考。在皇帝的大棒政策下,所有人开始噤若寒蝉,士大夫的理想与豪气倾刻间都已烟消云散,所谓的“文死谏”竟是这般脆弱和不堪一击。
皇帝的胜利不是偶然的,此时士大夫集团还没能联为一体,皇帝还能够分而治之,而此后严嵩、张居正的失败结局使得文官们明白了跟皇帝合作的后果;另外,更为重要的,在大礼仪之争的开始,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们自己挖了个陷阱往里面跳,在自己对礼仪问题还没弄懂的情况下,就轻易下决断,结果是自己的漏洞被对手一个一个挑了出来。
此次的左顺门事件使得官员们明白了冲动的后果,自己含辛茹苦得来的功名不能就这么轻易没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存在于官僚群体中的一种难题,那就是在君主和自身这个团体之间抉择的问题,如果遵循君主的心思,则被同僚们所排斥,如果跟同僚们附和在一起,则往往则被其连累。在张璁上奏章驳斥杨廷和之前,湖广巡抚私下里就已经写了份驳斥杨廷和的奏书,只是畏惧杨廷和而不敢上奏。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每个人都有民主与专制的一面,对与自己观点相同的则表现出民主,对与自己观点相异的则表现出专制。重要的是要掌握住舆论的权力,而这又需要有雄辩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