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回俞长侯挥泪逐弟子施襄夏凭棋遇双雄
上回说到,梁魏今入张府,亲眼得见范施大战,言语间告诉了范西屏七年前自己曾与施襄夏有过交谈。范西屏猜到,这场交谈必定是施襄夏突然之间棋力突飞猛进的根源所在,于是苦苦追问,终于得到了梁魏今的答复。
那场相遇,要从雍正五年开始说起。
雍正五年,那是施绍暗独自在俞长侯门下学棋的第三年,也是他与师兄分别后的第三年。
范西屏的棋名,已经从上海传回了浙江,人人皆知江南棋界已有了未来的领袖。而此时的施绍暗,仍只是俞长侯门下的一个弟子,籍籍无名,每日只是在家中苦读《兼山堂弈谱》和牢记师父所教的棋招。
某一日,当俞长侯路过施绍暗的房间,看到正聚精会神钻研盘上变化的施绍暗时,他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施绍暗的努力,让俞长侯都为之感动。但是,施绍暗的进步实在太慢了,身为师父的俞长侯却完全找不出其中缘由来。
施绍暗的棋力,经过这三年的努力,已经勉强能跟师父大致相当了——这大概相当于四五年前范西屏的棋力。如何让施襄夏再进一步,让他能像当年的范西屏一样轻易战胜自己呢?俞长侯想不出答案来。
所以,每当看到施绍暗那么虔诚地复习自己所教的棋招时,俞长侯都感到一阵阵愧疚。
俞长侯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再也帮不了施绍暗什么了——要想继续成长,施绍暗需要更大的舞台。
于是,几乎完全没有征兆地,有一天俞长侯对施绍暗说道——
“绍暗,今天我们下一局吧。如果你赢了,师父就让你出师。”
施绍暗呆住了。
已经十八岁的施绍暗,面容虽褪去了儿时的稚气,但那张文静的脸上始终没有变换过那副略显羞涩和呆滞的神色。
施绍暗已成人,而俞长侯也白发渐增了。
“你拿白棋。”俞长侯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一局定胜负,师父命你尽全力应对此局。”
但等了许久,俞长侯都没有见到施绍暗落子。
施绍暗只是默默盯着棋盘,仿佛不知道这局棋该如何下出第一步似的。
“绍暗,不要想太多,尽管落子就好。”俞长侯语重心长地说道,“从今往后,不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对手,甚至你去了京城面对你那师兄,你都要牢记:第一手棋,没什么可想的,尽管落子就好。棋盘上的一切变化,都是由落下的第一粒棋子开始的,在棋盘上你所要做的其实就只有一件事而已——开启棋盘上的变化。”
“是,师父……”施绍暗缓缓摸出一粒白子,静静放在了棋盘上。
那一天的对局,如以往的每一局棋一样,进行得极其安静。缓缓的呼吸声,清脆的落子音,默默在这个空荡的草庐间游走。分明是与过去别无二致的声音,但今天听起来,却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夹杂着轻微的抽泣。
云影缓东移,朝日渐而西。轻风掠庐盖,犹恐惊枰棋。
那局棋,不知下了多久,也不知两人究竟下出了怎样的招法,只知道结局——
俞长侯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像是品味着胜利的精疲力竭的战士。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俞长侯轻声说道,“绍暗,记住你还有一个远远强过你的师兄。要想达到范世勋的高度,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施绍暗深深地躬下了身子,几乎伏倒在棋盘之上。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永世不忘。”
俞长侯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笑意,根本看不到此刻深深拜伏下去的施绍暗。
没过多久,他听到一阵缓缓离他远去的脚步声。他回身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瘦削而沉稳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草庐外的拐角处,俞长侯脸上的笑容才终于轻轻褪去了。
目送走了施绍暗,俞长侯缓缓转过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草庐。庐间小儿的嬉戏声,还犹在耳畔,此时听来,却仿佛是幻觉一般。
他静静地走到了棋座旁,默默坐在尚还温热着的木墩上,望着满盘萧瑟的黑白子,不觉竟有些酸楚,眼中似有什么要夺眶而出一般。
枰上的黑子,早已尸横遍野,似日簿西山。而那明亮的白子,却欣欣向荣,如旭日初升。
“纹枰啊纹枰……”他微微笑着,抚着这枰上的纹理,却舍不得就这样收拾去枰上的棋子,“从今以后,你就要虚设于此了。你若孤寂了,可会埋怨我?”
纹枰默然无语,只与一个苍老的长者静静相对。
斜阳破庐下,一老一孤枰。
雍正五年,十八岁的施绍暗正式出师。离开山阴后,他回到了海宁老家,陪伴在父亲身边。传闻中的施襄夏“父病刮股”,就发生在这段时期。
学艺七年,从一个体弱多病的十一岁孩子,到一个学有小成的十八岁青年。再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时,父亲也许甚至会感到一丝陌生。
“父亲,儿回来了。”
看着已经成人的施绍暗,父亲隐隐有了皱纹的眼中早已忍不住泪水了。
“来,我儿,让爹好好看看你。”父亲兴奋地说道,“学艺七年,诗文经书可曾荒废?”
“一日也不曾荒废。”
“好好好……”父亲语无伦次地笑着,“琴艺还记得多少?”
“入梦便奏丝竹。”
“我儿好,我儿好啊。”父亲拉着施绍暗进了屋内,激动地让他坐到了家中古琴旁,“可还奏得出一曲来?”
施绍暗恭敬地向父亲行一礼,轻轻坐到了古琴后。手抚琴弦,一瞬间一切的记忆似乎全都回到了七年前。
一曲奏罢,那熟悉的旋律早已让欣喜的父亲老泪纵横。
诗文都还记得,琴艺也未荒废,又懂棋理,我儿出息了。父亲只顾笑着,夸着,犹如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状元及第,衣锦还乡一般。
“你同门师兄范西屏,如今在上海棋界已经风生水起,一方称霸了。”父亲滔滔不绝地说道,“我儿,你与那范西屏同门而出,曾朝夕相对,棋艺必定也与那范西屏不相上下吧。父亲等着你在棋界出人头地,成一方国手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原本洋溢着喜庆气氛的施家却突然消沉了下来。
施绍暗缓缓抚着琴弦,沉吟良久,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话——
“我不是棋手(吾非弈人)。”
史载,施襄夏工诗善琴,棋至圣人,但他却曾“自言非弈人”,人莫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