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子,十四目棋,从结果看似乎是范西屏的完胜之局,其实看看整局棋的过程——范西屏其实胜得相当惊险,最终只是凭借对手一个几乎不是失误的失误获胜了。
一场胜利,竟然如此艰难!
这第一局,双方的招法真是玄之又玄,深不可测,一步普通的棋招竟常常要计算到几十步之后的利益纠纷上,双方又都对对方的招法知根知底,因此往往一场交锋才刚刚碰了几下兵器就收兵了——不是不想打,而是碰那么几下兵器大家就知道打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于是点到为止就不接着打下去了。除非是某一方出现了十几二十步开外的一丁点误算,或者某一方给对方下了个三四十合之后才图穷匕见的套,否则他们根本不会把内心里想到的那套完整招法全摆出来!
这种棋谱,难怪吓得后来那位周小松国手不敢妄加评论。纵使是今人的评论,但凡有详细参考图评解的也基本都是范施二人完整把思路给摆出来了大伙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而对于那些点到为止的招法——只能解说从略了。
所以大家可以想象,这种棋谱到了张永年父子手里,那可真是——天书啊!
尽管从那一招一式中,父子三人都能感受得到这是一局十分精妙的对局,却无奈这对局实在难懂,不知该从哪个方向上去理解。好在范施俩人还是他们父子仨的师父,等十局棋下完了再一局局问问好了。
不过,父子三人也有一个小小的担心——要是十几局下来都这么难懂,仨人看花了眼,晕头转向不知从哪里问起了,那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张永年默默对下人吩咐道:把这局棋谱传到茶楼去,告诉大家范施二人正在我府上对局。
如此一来,必定能吸引到高手前来观战,那就有解说听了。说不定,还能收点门票钱,捞点外快啥的……
于是,这局棋就这么流传出去了……
第二天,茶楼里。
众人围着一个棋座,议论纷纷,争吵不休。
只见棋枰之上,尽是些大家看不懂的招法。黑白两军,但凡交锋往往都是点到为止,好不容易让人理出了一丝头绪紧接着没几步思路就又变得不知道哪儿去了。但惟有左下的两场激战,俩人一路下到了底,看得观棋者是目瞪口呆,舌头吐了出去收不回来。
围绕着这棋谱的招法到底是什么意思,众人争得死去活来,几乎要打起来了。但是,争来争去,就是争不出个结果来。
正当众人争得头破血流之时,茶楼里来了一位新客人。
这客人,是个忠厚长者面容,身上衣服满是沙尘,看来是个赶路而来的旅人。
看到众人正在围着棋枰争论不休,这长者只觉好奇,于是便缓缓朝着那棋枰走了过去。
只见棋枰之上,黑白两军你来我往,剑拔弩张,杀得好生热闹。长者只道是刚下完棋的茶楼棋手在复盘,斗了几句嘴吵起来罢了,本没放在心上。但仔细看了看棋局——
一股强烈的杀气几乎从棋盘上汹涌而出,竟让这看棋的长者浑身一阵战栗!复杂的局面下,处处暗藏杀机,尤其是左下一片竟一时间死生难断,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鏖战。
茶楼棋手绝不可能有能力下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局面,下出这局棋的必定是两个顶尖高手!
“这棋!”长者不小心竟失声喊了出来,“这局棋,是什么棋?谁下的?”
“当今天下,还有哪两个人能下得出这样的棋局来?”
人群中,传出了一个沉重的声音。
这声音一出,众人竟都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出于畏惧,没有人敢在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出声似的。
说话的,是正坐在棋座旁摆棋的中年人。只见这人,商人打扮,似乎是个富贵人物。此刻眼睛正死死盯着棋枰,望着那黑子白子,面上却隐约露出一副愤恨的神色。
“拿白棋的是施襄夏。”那摆棋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拿黑棋的是范西屏。这确实是他们的棋,就算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这是范施之间的对局!”
范施的对局!长者闻言,不觉浑身一颤!
“莫非是在平湖张永年家!”
“不错,就是在那里……”摆棋人狠狠地攥着拳头,“只恨这局棋我没有亲眼在现场看到,不知这两人对弈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可恨我专程赶来嘉兴,不就是为了看他们对局的吗!”
长者闻言一愣,缓缓向那摆棋人看去。
旁边有好心的棋迷上来悄悄对这长者耳语道:“还是别惹那商人的好,他可不是好惹的主。他跟我们对局,规定每输一个子就要输一锭银子,偏偏他是个杀棋高手,每每胜得我们砸锅卖铁。自从他到这里之后,嘉兴棋豪几乎尽数让他胜得倾家荡产了。我看你是旅人,不必趟这趟浑水,别招惹他,早走为妙。”
听到这里,又仔细看了看那摆棋人长相,这长者却笑了。
“铁头,多年不见,你这脾气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啊……”
那摆棋人听得有人喊他绰号,猛地一惊,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那长者。
只见那长者面容,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这“铁头”细细想了想,突然一惊:“你不是……蒋再宾吗!”
看着棋局上两军对阵,双方知根知底,几乎每一场交战都旗鼓相当,蒋再宾感慨不已。
“不愧是范施,果然是天生的对手啊。”
蒋再宾的感慨,让围坐在旁边听高手讲解的棋迷们也都感慨良多。
“蒋先生看懂了多少?”铁头问道。
蒋再宾苦笑着摇了摇头:“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这棋,高深莫测啊……”
铁头听罢,愤恨地咬着牙:“天下若没有范施就好了!”
这话一出,竟让蒋再宾吓了一跳。
“何出此言?”
“天下若无范施,则天下棋谱我都能看得懂,天下棋手我都能一争胜负,这棋界得活得多么逍遥自在。偏偏有这范施二人,让我苦苦斗了多年都占不到半点便宜……”
铁头说着,铮铮男儿眼中竟似乎隐隐有些委屈的眼泪。
蒋再宾却笑道:“铁头,你只知道他们二人现在风光,可你可知道要做范施,得承受多大的压力?”
“做了范施,还需要承受压力?”
蒋再宾又笑了:“你恐怕无法想象,此刻范施在做什么吧……”
此刻,在张永年府上,范西屏正紧张地擦拭着棋枰,施襄夏正不安地准备着棋子。两人虽对面而坐,却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对方身上的那股气势,会让自己在战前便乱了阵脚。
“要想做到天下无敌,就要承受凡人无法想象的压力。”蒋再宾叹道,“铁头,你并不真的了解范施。”
“这么一说,倒好像你知道似的……”铁头不屑地说道,“你倒是说说看,范施能承受什么压力?他们两人都天下无敌了,谁还能给他们压力?”
“他们互相之间的压力……”蒋再宾突然严肃了起来,“你恐怕无法想象,他们两人之间看似无隙的关系下,隐藏着多么恐怖的冲突……”
“什么冲突?”
“施襄夏对范西屏的嫉妒,以及范西屏对施襄夏的畏惧……”
铁头感到了一丝寒气。
“蒋先生,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蒋再宾沉默了片刻。
“道听途说而已,但据说这不是施襄夏第一次挑战范西屏……”
“哦?你是说……”
“范施,与其说是情同手足的师兄弟……”蒋再宾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如说,他们其实是一对宿敌……”
这正是:
平湖张府黑白子,一局烂柯话死生。
只道奇才皆天赋,哪知湖畔泣血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