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互相行礼,言谈甚欢,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当夜过后,萧远士便拜别家中父母,与周览予、牧云和尚二人共同出游天下去了。三人意气相投,又各有所长。萧远士的诗,牧云和尚的禅,周览予的棋各自都是一绝,每日一边行路一边攀谈,竟只觉乱世也不过如此,得一二知己可弃天下了。
“我号懒人,牧云兄号懒斋,周兄字览予,我们三人合在一起,不就是三懒吗?”
萧远士说完,哈哈大笑。牧云和尚和周览予都觉得此称甚妙,从此之后结伴出游,便只管称自己为“三懒”。三人于乱世中游山玩水,四处寻乐,超脱尘世之名竟越传越广,再加上那“三懒”的称谓风雅谐趣,于是竟在江南文化界广为人知了。
正因为与萧远士、牧云和尚合称为“三懒”,江南文人便理所应当地以为周览予的“览”字应当写作“懒”了。于是,大家以讹传讹,渐渐竟几乎忘记了“周览予”这个正确的写法,纷纷将周嘉锡记作了“周懒予”。
于是,清朝围棋史上第一个惊天动地的名字,“周懒予”,从此便出现在了中华棋界上。
却说那三懒结伴游历天下,但对于到底要去哪里,他们却没有多少想法。这三人当中,萧远士是“懒人”,原本出门就是闲逛,只管吟诗作对图个风雅;牧云和尚是“懒斋”,云游天下本就是苦行僧的一项修行,因此也无所谓到底要去哪里;三个人当中真正带着任务出家门的只有一个——周懒予。
周懒予的目的,是为了锻炼棋艺,同时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下棋谋生的地方。
而此时的江南,棋界虽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高手却四散在各地。对周懒予来说,云游天下一个极其重要的内容,就是去寻访此时隐居于江南各地的前辈高手,学习他们的棋艺,提高自己的本领,等到天下安定下来时便去争夺那天下第一国手的宝座。
于是,另外“二懒”陪着周懒予,四处打听各地棋手下落,一听闻有棋艺高超者便前去比试棋力。在这不断的交手中,周懒予的棋境界越来越广,招法越来越纯熟,比起当年在嘉兴时已是突飞猛进了。
而在这段求艺的过程当中,周懒予从各路高手那里借阅了许多棋书。这些棋书大多是陈词滥调,无用之作,周懒予看不出多少有益的东西来。然而,其中却有一部书,令周懒予大吃一惊——当年雍皞如所作的《弈正》。
《弈正》一书,不仅开创了对所有起手式都一视同仁的先河,修订了古棋图势的错漏之处,还提出了一个“尽其变”的疯狂想法。但凡正着,都必须是穷尽了所有奇手之后得出的唯一的一手棋。这种惊人的假想让周懒予感到茅塞顿开,他意识到这个观点将会是未来棋手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他不禁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悖论:号称变化无穷,“千古无同局”的围棋,如果被无数代人用永恒的时间去“穷其变”,究竟围棋的奥妙会不会有被穷尽的那一天呢?
与此同时,一个曾经在中国棋界无比火热,却因为乱世的突然到来而猛然间销声匿迹的大变革,也在这时传到了周懒予的手中。
在一次对局之后,一位老前辈缓缓向周懒予讲述了当年江南高手会师京城的热血故事。在这个故事当中,一个无法回避的名词出现了——倚盖。
那时的京城棋界,棋坛盟主过百龄潜心研究的倚盖招法风靡一时,人人竞相效法。这种紧凑而有力的招法,将在中国流行了数千年的镇神头、金井栏等古老定式杀得几无还手之力,好生威风。
那段故事,听得周懒予热血澎湃。与此同时,周懒予也意识到,这倚盖的招法能够如此风靡,其中必定是有着深入的原因的。当年的过百龄几乎已经要把这个原因探查出来了,却最后因为战乱而功亏一篑。
周懒予感到,让他走上未来天下大国手之路的关键,也许就在这招倚盖上。
倚盖一招,紧凑有力,一旦施展出来对手几乎不得不应,否则将损失惨重。而与之相反,镇神头、金井栏之类古风招法虽然气势汹汹,但其实结构松散,即使第一时间不去应对也未必就会被对手杀得不能翻身。换句话说,应对倚盖是不能脱先的,而应对镇神头或金井栏却完全可以脱先不应。当年过百龄一定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却没有在这一点上深究下去。因为过百龄创倚盖,为的其实只是消除布局上可能被敌人布下陷阱的隐患,选择一种简单直接的方法去应对棋局而已。彼时的过百龄也许还没有深刻地认识到“不可脱先”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周懒予想到了——与更重视中盘战斗的过百龄不同,周懒予的棋并没有那么阳刚,因此他能注意到一个过百龄往往凭借蛮力掩盖过去的问题。
“先”,意味着战斗的主动权归属。可以脱先,也就是说战斗的主动权极有可能会就此让给对手。而对手不可脱先,也就意味着战斗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想进就进,想退就退,运用到了极致甚至可以随心所欲的调动对手!
周懒予的眼中,倚盖真正强于镇神头的地方,其实不是简单易学,而是在于它由于结构紧凑,使得对手无法抢走战斗的主动权!
当周懒予见识到倚盖的威力之后,他知道这招由过百龄天才般地发扬光大的招法,即将在他的手中展现出真正摧枯拉朽的威力来——待棋界重现于世间之日,便是他周懒予将倚盖一招的变化运用到登峰造极之时。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周懒予只需要做一件事:穷尽倚盖的变化!
顺治年间,天下渐渐安稳了下来,江淮间的棋界精英渐渐又有了活动踪迹。
某一日,“三懒”结伴游到了扬州。这座在战争中曾遭遇了毁灭性打击的江南名都,终于缓缓恢复了生气。在扬州,他们三人游玩途中听到了一则传闻——城外江边画舫里,有一个围棋高手。
画舫中的围棋高手?萧远士、牧云和尚笑着看向了周懒予,周懒予微微点了点头,向二人行了一礼,便独自出城寻江边而去。
“看来今日又要有一番大战了。”萧远士低声笑道,“只是不知哪路棋手,今日又要不幸败在周兄手下了。”
“败?”那告知他们江边画舫有高手的路人听了,不屑地插嘴道:“你们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认为那位小兄弟能击败画舫里那高手?你们可知道画舫里的是谁……”
却说周懒予兴致勃勃找到了江边,果然见江畔停了几条小船。周懒予急忙上前去,寻了一位船家,问道:“我在城中听闻江边画舫里有一位围棋高手,不知是哪位?”
周懒予的话,惊动了船中一个正在赏景的人。这人看上去已是中年,衣衫却颇为华丽,似乎绵延多年的战事对他没有多大影响似的。
“岸上那少年,想是来找我的吧。”船上那中年人对周懒予喊道。
周懒予这边急忙行礼,道:“阁下莫非就是传闻中的围棋高手?”
中年人笑道:“昔年也曾争夺过天下国手位,自视江苏一带罕有敌手。”
好大的口气!
周懒予急忙跑进船内,把那船家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