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怕死,便不要来京城。”过百龄冷笑道,“我不怕死,我留下。我不曾干预大人的私事,有什么可牵连我的?我不是大人的幕僚,只是大人的棋客。”
又是一声有力的落子,声音似乎比前几次更加坚定。众人似乎是被那一声坚定的落子声所惊吓,竟无人能说出半句话来。
“我是大人的棋客。”过百龄缓缓说道,“此刻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等待大人回来,与他对弈。”
众人再朝棋盘看去,只见盘上四个角星上,已经摆好了座子。两军四员大将隔着空旷的战场,遥遥相望,杀气腾腾,似乎一场惊天动地的胜负就要展开一般。
过百龄静静坐在棋座一侧,再不答话。他的对面,却空无一人。
不久,那位锦衣者的事件果然被扩大了,受株连者数不胜数。彼时逃离那锦衣者府上的宾客们没有跑出多远便被悉数抓了回来,竟全部被收监。过百龄知道自己必定走不了,于是终日只是等在府上,随时准备接受被抓入狱中的命运。然而,等了许多日,却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抓过百龄。
过百龄没用多久就想明白了,这必定是有个人在救他——而这个人,过百龄不难猜出来。
天启五年,叶向高府上。
叶向高正专心于雍皞如对弈。下人将前来拜访的过百龄带到了叶向高对弈棋盘的一侧,便退了下去。
雍皞如看到过百龄来了,便向叶向高拱手抱拳,正要提醒叶向高,却只见叶向高伸出一只手,拦住了雍皞如。
“先不要分心。”叶向高低声命令道,“下完这一局。”
雍皞如尴尬地看了看过百龄,但又不好违抗叶向高的命令,只好继续对弈。
过百龄坐了片刻,见叶向高似乎丝毫没有中止对局跟他说话的意思,而盘上这局棋看上去还将下很久。过百龄便不顾及叶向高还在对局中,拱手说道:“过百龄心中明白,今日是叶大人施展手段助百龄免于牢狱之灾。叶大人大恩,百龄谨记于心。”
叶向高却并不理会,仍旧醉心于棋局中。雍皞如不敢多话,便默默在一边陪叶向高对弈。
过百龄没有等到叶向高的回应,便放肆地继续说道:“百龄今日来,一是拜谢大人,二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帮我救一个人。此时朝中大乱,唯有大人能帮我……”
“我救不了他。”叶向高突然低声打断了过百龄,声音虽不大,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过百龄急忙拜倒在地,喊道:“叶大人朝中首辅,位高权重。今日能救得了过百龄,必定也能救得了那位大人。百龄求叶大人为世间公道,救出那位大人。百龄将感恩戴德,将来愿以性命报答大人!”
“性命?”叶向高轻轻冷笑了一声,“过百龄,我早就告诉过你,你的缺点就是过刚易折。轻易拿性命做条件的人,怎能成大事?”
过百龄伏倒在地,不敢再多说话,只求叶向高能够念在往日情谊,帮自己去营救恩人。
叶向高轻轻落下了棋子,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对过百龄说道:“回去吧,你找错人了。再过几日,我便不是朝中首辅了。”
过百龄大惊,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向高:“叶大人,你这是……”
“我已向皇上,不,像魏忠贤上了奏章。”叶向高缓缓说道,“我将请求再次致仕,辞官离京。”
叶向高说得很轻,似乎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般。
过百龄只觉如遭天雷,一股怒气突然从心底升起,猛地冲出口中。
“叶向高!你这个懦夫!”过百龄放肆地吼道,“朝中大乱,你身为朝廷首辅,却胆小怕事,弃天下于不顾,你枉读圣贤书,枉做大明国相!”
“那你教我怎么做?”叶向高突然也厉声喝道,那气势竟然压过了过百龄。
过百龄和雍皞如从没有见过老好人叶向高发这么大脾气,都愣在了原地,竟动弹不得。
“你知道魏忠贤现在最想除掉的人是谁?是我!是我叶向高!”叶向高几乎疯了一般吼道,“你知道《东林点将录》吗?你知道魏忠贤写的这名册上排第一位的是谁?是我!现在全天下最危险的人是我叶向高!我现在能坐在这里下棋已经是我的极限,即使这样我还抽空去救了你这个平民过百龄!你骂我懦夫,可你知道到底什么是朝中争斗,什么是伴君如伴虎?你只知道盘上对局,输了还能重来,大家再摆上座子又是一局棋。可朝中对弈,胜败只有一局,输了就不能重来!你说得倒轻巧,骂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可你教我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满朝豺狼?我已经尽力了,我叶向高只有这点本事,能救的人我都救了!你无权因为我没能做得更好就来指责我,你根本不懂大明的朝廷!”
风拂过门廊,发出急促的呼啸声。盘上的棋子微微晃动着,互相间轻轻碰撞响动了许久。
人的喘息声沉重而粗狂,像是暴风雨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叶向高终于缓缓坐了回去。他手中拈出棋子,但右手不住地晃动着,不知为什么这拿了几十年棋子的手今日却怎么也夹不住这棋子。
“过百龄……”叶向高恢复了以往那平静舒缓的语气,此时听来却似乎显得十分虚弱,“你快离开京城吧,那位大人不是你能救得了的。你该明白,一个人就算再刚勇,毕竟力有极限,放在天下来看根本不足挂齿。一个人,胜不了天下。几日后,我致仕了,京城就再也没人能保护你了,你真的该走了。”
过百龄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向叶向高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过百龄的脚步很轻,全然没有了来时那坚定的气势。
棋局持续了几手,叶向高突然投子认负了。
“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局棋了。”叶向高突然对雍皞如说道,“和以前一样,我又输了。果然我毕竟不是国手的对手啊。”
说罢,叶向高轻轻笑了两声。雍皞如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默默坐在棋座一侧,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雍先生……”叶向高独自开始收拾棋子,口中喃喃地说道,“你也早些离开京城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江南要安稳得多。今后请多珍重了,但愿你我还有再会之时。”
收却一局黑白子,天涯从此无棋敌。
几日后,那位锦衣者和他门下几乎所有的宾客全部被处死。几日来,过百龄千方百计试图营救,无奈一个棋手的力量此时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死于京城妖魔之手,过百龄感到自己自出世以来一直坚定地相信着的那些圣贤道理,有时候也并不全对。
至少,如今的世道,不是圣贤的世道。
天启六年,过百龄终于决定离开京城,回到无锡去。离开时,他只看到京城繁华依旧,似乎仍是一片歌舞升平,与来时竟无二致。在这里留下的传奇和回忆,却似乎没有在这街头巷尾留下一丝印记一般。
京城,似乎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梦。
手执黑白平天下,盘上兵法如战神。
一朝妖魔京师起,四方豪杰尽沉沦。
若叫方圆做神兵,敢笑相国非好汉。
京城南去马车中,却见天涯断肠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