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万年谈到这里忍不住得意,于是眉飞色舞地把自己如何击败施显卿的故事娓娓道来。那少年秦延焘听得起劲,只觉似乎是自己在那阵仗上与老将军对敌一般,好生过瘾。
“祝先生如此厉害,这次在下恐怕是要班门弄斧了……”秦延焘笑道。
祝万年急忙回礼道:“无妨无妨,盘上不争胜负,只是手谈一局罢了。”
秦延焘再抱一拳,道:“祝先生,请了。”
摆开势子,拉开阵线,秦延焘便派出一员小将,向着祝万年的军阵冲杀过去。秦延焘小将单手握住长枪,先在胸前抱上一圈,道:“祝先生,我来了。”
祝万年提起长刀,也笑着回了一礼,道:“秦兄,请!”
风卷烟尘起,马啸刀枪鸣。只见电光火石之间,那秦延焘小将竟已冲杀到祝万年主将身前,挺起长枪向祝万年主将心窝里捅来。祝万年猝不及防,万万没有料到这小将运兵竟如此神速,急忙再运刀来挡,却始终慢了一步,被秦延焘挑翻了主将,抢占了主阵。
祝万年大惊,急忙再重整军士,后撤几里安营扎寨,要稳住阵脚。那小将秦延焘却不给祝万年丝毫喘息之机,又轻军疾驰,杀上前来。祝万年抵挡不住,竟又败一阵,连退数里而走。
几番交兵下来,那秦延焘的战法出乎意料地纯熟而迅猛,祝万年竟然连连被杀得狼狈逃窜,很快便惨败了!
看着盘上那残兵败将,祝万年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来。而他的对面,秦延焘也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秦延焘静静站起了身子,向祝万年抱了一拳,道:“祝先生,今日多谢指教,我先告辞了。”
说完,秦延焘走了,只留下祝万年一个人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这怎么可能?我有力败施显卿的棋力,在这少年面前竟然难以抵挡!
这秦延焘究竟是什么人?
刚刚登顶无锡棋界的祝万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秦延焘击败了。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无锡棋界,众人看祝万年的眼神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
祝万年只觉得自己还没有在神坛上站稳多久,便又重重地跌了下来。他感到了当日施显卿所体会到的那种屈辱。
于是,就像施显卿过去所做的一样,祝万年开始不断地向秦延焘挑战。秦延焘本不愿得罪祝万年,却不想一战得胜之后便被卷入了这场风波之中,只好应战。
秦延焘的棋,似乎是专克祝万年似的,不论祝万年如何努力,只要被秦延焘冲到阵前他便无力抵挡,竟一次又一次地败下了阵来,一次比一次败得更惨。
眼看迟迟不能扭转败局,祝万年无比苦恼,把自己终日关在家中苦思对策,仿佛着了魔一般。
无锡棋界众人,却只顾吹嘘新生的王者秦延焘,却无人去理会刚刚被挤下了神坛的祝万年。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连祝万年自己都没想到的人,还在关注着他……
“祝万年先生在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祝万年家门外响起。
“谁?”
“在下施显卿。”
“祝先生,这几日都在备战?”
祝万年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惜,战事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啊。”
“秦延焘的棋路克我……”
施显卿却哈哈大笑。
“祝先生,天色尚早,我们再对弈一局如何?”
祝万年愣了一下。
一个时辰过去了。
施显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低声叹道:“祝先生,棋力并没有退步啊……”
看着盘上的黑白子,祝万年似乎回到了与施显卿争霸的日子里,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施老先生,此行究竟何意?”祝万年问道。
施显卿笑道:“无甚,想来探明一下祝先生之所以输给秦延焘,是不是因为得了无锡第一的名声反而疏忽了棋艺的练习。”
“结果呢?”
施显卿哈哈大笑:“果然祝先生还是和以前一样强,这也说明那秦延焘更是远在我之上了。”
“施老先生今日来,就是为了羞辱我的吗?”
施显卿这时却止住了笑声,严肃地说道:“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一些外面的消息的。”
“外面的消息?”
“新安派高手就要杀过来了……”
祝万年一惊:“难道说,施老先生……”
“不错,我去与新安派的高手交过手了。”施显卿惨然说道,“过去我在无锡,自恃无人能让我一先,自以为已是天下豪杰。现在想来,真是坐井观天。当日我连连败在祝先生手下,知道已无力再守护无锡第一的名号了。恰在那时我又听说新安派高手正在江苏四处横行,猜测他们迟早会来无锡,所以打算先替你去试试那些新安高手的身手。”
“结果如何?”
“惨败,毫无胜算。”施显卿叹了口气,“几十年来,我自以为见识过无数高手,没想到真与那些新安强手交过手之后,我却是一触即溃,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我判断不只是我,即使是你祝万年与他们交手,也必定难求一胜,所以回到无锡来提醒你。岂料我刚回到无锡,就听说了你已被秦延焘杀败的消息。”
祝万年默然良久。
施显卿却又笑了:“我知道你现在思绪很乱,我被你击败的那段日子也是如此。无锡第一的名誉,确实很诱人。可是我现在却想通了,无锡第一,根本就是个幻象而已。”
“老先生何出此言?”
“我夺了无锡第一的名号,可是那又如何?你祝万年一出世,我立刻就被打了下来。现在秦延焘出来了,连你都被他杀败。可若假设一下当年我没去找你争霸,那会如何?你现在还在城北做你的茶楼高手,我仍然是无锡第一。可其实呢,无锡已经有祝万年和秦延焘了,我这个无锡第一根本就只是个虚名而已。就算我能真凭实力压制了无锡一带,可无锡之外呢?吴兴、六合,浙江、福建、徽州、京城,全国到处都有高手,我又能排得上第几呢?”
施显卿说完,大笑了几声:“所以,什么无锡第一,根本就是个幻象,一点意义也没有。可笑我几十年都看不透这一点,还痴痴守着这么个名号,过了这么多年。”
祝万年默默听着施显卿说完,低声叹道:“施老先生是想告诉我,赢不了就是赢不了,我该承认自己的棋艺在秦延焘之下,是吗?”
“祝先生,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祝万年不解。
“江湖世代有豪杰,后生总是要胜过先生的。”施显卿缓缓说道。
一语点醒梦中人。祝万年突然回想起当年说出这句话时的豪气,却不想如今已经默默从后生变成了先生了。
祝万年想到这里,竟也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啊,想不到这么几个月,我就已经变成了先生了……”
两人哈哈大笑,竟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再聚一般。
“施老先生,你说无锡第一是个幻象,可我看来,天下第一也是个幻象啊。”
“哦?何解?”
“无锡这么座小城,尚且潜藏着秦延焘这样的真龙。天下这么大,得有多少高手啊,一个一个杀得过来吗?纵使真的凭棋力压制了天下所有豪杰,转过十年去,又不知有几多高手横空出世,天下第一这名声,保得住吗?如此看来,什么天下第一,也不过是个幻象,天下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天下第一啊!”
“说得好!祝先生,说得好!”
一座小城,一所旧宅,两个过气的无锡第一,笑谈天下高手,却只有清风与和,斜阳倾听。入了夜,到明晨,便不知这些言语去了何处,再也寻不着了。
不久后,新安派杀入无锡城,秦延焘不能抵挡,无锡棋界被新安派大军击败,沉寂了下来。
而只有《无锡县志》,顽强地留下了新安派占领无锡前无锡棋界的最后一段历史——
施显卿,祝万年,秦延焘,三人更霸。
这正是:
数十春秋争魁首,一朝胜负失霸王。
唯劝后生祝万年,何苦血泪换黄粱。
欲知后事如何……
万历末年,在新安派横行江苏各地的时候,无锡一个姓过的家庭里,一个婴儿出世了。家人为他取名过文年。
而几百年后,我们管这个孩子,叫做“过百龄”。
无锡城那三大高手并不知道,在无锡棋界被新安派攻破之后,无锡围棋史上最光辉的一页,却就此慢慢被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