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日升一愣,答道:“中过秀才而已。”
王世贞却笑了:“如此便可。我喜爱方先生人才,又欣赏方先生大志,不忍先生被凡俗事所扰。若先生不嫌弃,可以留在我府中,做我儿的讲师,如何?”
方日升正愁棋界战败,无处容身,王世贞主动相邀,哪有拒绝之理,于是高兴地答应了。但他并没有马上留下来,而是日夜兼程赶回永嘉——要在王世贞府中住下,不可以只有他一个人享受,必须把方日新也接过来。
到了永嘉,见了弟弟,方日升如获了至宝一般兴奋。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一一向弟弟说明,然后便请弟弟立刻动身,和他一起去王世贞府上,从此便衣食无忧。方日新听了,却陷入了沉默。
“哥哥,你可知道,去王府上当了讲师,就等于退出了棋界……”方日新低声问道。
“何妨?”方日升却笑道,“即使是做棋手,我也是为了能让我们不再受人欺负。你自幼多病,小时候又没有时间念书,唯有弈棋一技之长。哥哥为了能照顾你,才去做了棋手,赚些银子。如今有别的门路,哥哥这棋手不做也罢。”
“果然是因为我吗?”方日新却在心底轻声说道。
他记得,在他年幼时,躺在病床上需要哥哥日夜照顾,那时候哥哥总是一边照顾他一边手中抱着书卷,立誓将来要考取功名,重振方家。但后来,哥哥却做了棋手,方日新心里虽然想着哥哥也许是为了照顾自己而放弃了科举及第之路,但却从来没有问过。今天终于明白了,当年曾经因诗书皆工,才华横溢而被称作“东嘉大方”的方日升,正是为了他这个无能的弟弟而放弃了学业。其实在方日升的心中,是不是棋手根本不重要,甚至方日升也许根本就不喜欢下棋,他只是想代替他早丧的父母,照顾好自己的亲弟弟而已。
方日新如今明白了,其实一直以来拖累他哥哥的,正是他自己。
“王府,我不会去的……”方日新倔强地说着,不再理会方日升的惊讶和质问。
没过多久,方日新独自一人搬入了深山之中。方日升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弟弟,似乎自那之后弟弟就有意躲着他一样。方日升心中猜到了大概,却无能为力。他确实为了照顾弟弟而放弃了自己曾经的梦想,但是他无法让弟弟知道那是他心甘情愿的。无奈之下,方日升委托了一位名叫何白的友人,请求他照顾好方日新,然后便离开了永嘉。到了王世贞府上,方日升安心做了讲师,生活富足,却时常若有所失。史载他性情豪放,品行浪荡,却不知他心底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据记载,方日升后来曾经游历皖中,与新安派高手屡有交手。也许是当年余姚棋会败给了汪绍庆让他心绪难平吧。可惜,记载只说他去了皖中,至于与何人交过手,胜负又如何,全然不见记载。多年后,方日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留下的诗文远远多过留下的棋谱,终生不再有争夺天下国手的记载。
方日新这边,棋艺本在方日升之上,原本更有希望竞逐天下棋界一品之位。但自从与哥哥分别之后,他便委身于山中,不再碰棋,终日只是苦读诗书,练习文章。那位叫何白的朋友常去探望他,每日还帮他品读他新写的诗句。何白只是不断地夸奖方日新,说他的诗句率直朴素,别有一番韵味。笔者思量,所谓率直朴素,说白了,也就是打油诗水平的一种委婉说法吧。毕竟,方日新年少时根本没时间学习诗文,他的起步太晚。但由于何白的鼓励,方日新每天都欣然拿着自己新写的诗句给何白品评,二人还一同修订,如知己一般。诗书之余,方日新又自己开了一片菜园,每日种菜务农。反正他从没经历过方家曾经的辉煌,对他来说,穷苦本就是他的本质。
何白曾问他,为何放着能挣大钱的棋手不做,却在这深山里隐姓埋名,过清贫日子。方日新却只是笑道,自己亏欠哥哥的太多,能弥补的只有一件——代替哥哥,完成那上京赶考,金榜题名的夙愿。何白也许只能苦笑,方日新其实是没有那样的本事的。可是越是知道这一点,反而越是同情方日新的遭遇,于是只有每日陪同他练习诗文、履行当日对方日升的承诺而已了。
万历十九年左右,京城刑部主事刘志选因建言获罪,被万历皇帝贬到福州做判官。刘志选是浙江人,早年曾听说过方日新的大名。贬官后,他派人打听方日新下落,希望能邀方日新同去福州。二人在福建温麻县相遇,交谈甚欢,引为知己。不久,刘志选又被授予合肥知县,他便与方日新同去了合肥,为方日新置办地产,给他在合肥安了家。徽州棋界听说方日新来了,纷纷前去求战,方日新却一概拒绝了,只是在刘志选府上专心研读诗书,不再碰棋子。但屡试不中,方日新内心郁郁,几乎每日愁眉不展。
万历二十六年,原本就体弱的方日新再次染上重病。那年正赶上刘志选进京考核,方日新无人照顾,等刘志选回来方日新已经病重。刘志选前去探望,方日新还强打精神,谈笑自若。然而,十日之后,方日新便与世长辞,终年四十四岁。
方日新之死,让与他视为知己的刘志选很难过,他亲自出资为方日新举办葬礼,并让次子护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安葬。故友何白听闻方日新死讯,十分悲伤,于是挥笔亲自为方日新做了一篇《方汤夫传》。正是由于此传,方家兄弟的名号流传至今,总算没有湮没在浩瀚历史之中,化为一片尘埃。
而方日升对于弟弟之死的反应,无史料记载,无可考据了。
传言,送方日新灵柩回永嘉的前一日,刘志选梦中见到方日新与自己告别。那梦中,方日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刘志选。刘志选接过纸,打开来,只见上面写了一首长诗,字迹清晰可见。待黄粱梦醒,刘志选再回想起来,却只记得了四句——余性嗜弈,余志言诗,悟道成真,形神妙时。
不知这个记载,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这四句诗,却是方日新一生的绝妙谶语。他的人生,就如同他所学的棋一般,是悟道而已。最终,那个弃弈从文的方日新是否真的了然了自己的道呢?无从知晓。
就这样,原本有望争夺天下国手的永嘉二方,主动退出了这场混战。
但天下国手之位,永远不乏争夺者。
万历十五年冬,岑乾不顾大病未愈,强行北上。孙矿劝阻不得,只得由他北去。可怜此时的余姚棋界,诸邵引退,岑乾北去,当年空做了几年第四大棋派的迷梦,去年热热闹闹的余姚大会还似在眼前,如今却已经人去楼空。争名夺利,到头来反不如当年不操这份心呢。
那岑乾执意北上,无疑,正是为了去找一个人……
河北清源,此时已是寒冬,大雪纷飞。
定居于此的方子振,每日苦读诗书,仍在太学坐监中。他选择清源这个地方,正是要避开尘世喧嚣,不愿再被凡俗事务缠身,想要一心求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