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坚持了一年,到万历十五年秋,李釜终于还是没能迈过这一关。他一个人在江南,孤独地走向了死亡。这一生,到了终结,无妻无子,无亲人送终,何其凄凉。三大派争霸的第一代豪杰,终于也随着李釜的离去而彻底结束了属于他们的历史。
听闻了李釜的死讯,王世贞悲痛至极。二十多年的棋友离去,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李釜的棋技,他悲痛之下挥毫泼墨,为李釜写下来一片洋洋洒洒的悼文。正是凭借着这篇详实的悼文,李釜的一生留在了史籍中。崛起京师,逼退颜伦,南下大破江南诸豪,成一世魔王英名。王世贞还能为好友李釜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这传奇的一生记录下来,流传后世,让李釜不被后人忘记,从而超越现时的死亡——他做到了。
一代国手,天下霸主李时养,在余姚走完了他的一生。但他想必不会感到遗憾,冥冥之世,程汝亮必定还在等待着这位宿敌——当年的胜负还没有最终分出高下,我又如何安心独自过得奈何桥?
那奈何桥边,李釜想必也会豪情骤起,把孟婆汤搁在一旁,摆开棋座,先与那程白水弈个天昏地暗,以致忘却了生死吧。
但李釜的离去,并不是余姚棋会唯一的告别。
万历十四年末,余姚邵府。
病床上,邵甲已是奄奄一息。余姚棋界诸雄,邵家几位兄弟,邵太仆、孙矿、岑乾,众人都围在病床边,却谁也不忍心与邵甲说上一句话。
邵甲颤抖着抬起手,握住了病床边的父亲,眼中还渗着泪水,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感伤。
“父亲,对不起……”邵甲喃喃地重复着,“儿无用,输掉了最不该输的一局棋……”
邵太仆早已老泪纵横,那里还说得出话来。若早知会到今日这步,当初还办个什么余姚棋会,还争个什么第四大派,何苦偏要让邵甲上那擂台,一局棋竟送了我儿性命。
若早知如此,当初就是自己挺着老骨头上阵,也断不能让邵甲出战啊!
但到了这一步,再如何悔恨也迟了。
带着对父亲的歉疚,邵甲终于离开了人世。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局棋,竟让邵家白发人送黑发人。邵太仆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盟主模样,不过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爱子,哭得口不能言的无助老者罢了。
眼看着此情此景,众人尽皆默然。争个名利,丢了性命,何苦。
办完了儿子的丧事,邵太仆找到了孙矿,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卸任余姚棋会盟主一职。
本来留着长子继承家业,将来养老送终,陪着我这老头子下下棋多好。岂料为了争一时意气,却走到了这般田地,这余姚棋会还如何主持下去?
孙矿默默地答应了。他明白,要刚刚因为争棋失去了儿子的邵太仆继续主掌棋会,实在太残忍了。
随着德高望重的邵太仆退出余姚棋会,诸邵也因为长兄之死而离开了棋界,曾经风光一时的余姚棋会,也就此沉寂了下来,最终也没能继续坚持多久。
一场棋会,四派争霸,两条性命。中国古棋的世界,其实也一样惨烈,而且残酷。
再回过头来,说说李釜的离世。李釜之死,使得天下第一品的位置突然空了出来。天下第一,这个名号的继任者会是谁?一时间,江湖上风云再起,四方诸侯无不蠢蠢欲动。这个至尊的名号,又将再一次搅动天下,酿起新一轮的杀伐来。
让我们暂时脱离个人,以俯瞰的视角扫视一下如今的天下棋界,看看这天下第一之位,有哪些人能够参与争夺。
永嘉派,永嘉二方,天下闻名;豪侠陈谦寿,游历南北,战绩彪炳,也是一个候选。
新安派,新安四霸,难分伯仲,汪绍庆在余姚大会大出风头,足见新安派众将亦可称诸侯。
余姚棋界,岑小峰早有“未来棋界三足之一”的名号,可称是个热门人物。
另外,还有身在京城的方子振。他虽人在太学,但技艺精湛,有“白眉”之誉,不论他本人是否愿意,他都将不得不被牵涉入这场纷争之中。
只可惜,当年“三足鼎立”的另一人,福建蔡学海,如今不得不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天下第一,纵使有心,也不敢出手了。
眼看棋界前所未有的大乱世就在眼前,诸侯之间,却又各有差别……
方日升余姚战败,自知棋力火候未到极致,于是离开余姚之后他苦闷了许久。听闻李釜离世,他只感到机会到了,于是只身前往了江苏,去找王世贞。
李釜能够独享天下第一之名二十多年,一方面是因为战绩彪炳,另一方面也是得益于江南文人领袖王世贞的推崇。而一旦能够得到王世贞的赏识,不论当年的李冲,还是后来的李釜,都能立刻身价倍增。对于棋艺上已有了重大败绩的方日升而言,投奔王世贞是一个最好的补救办法。
与王世贞的相见,最终也确实改变了方日升的一生……
王世贞刚刚经历了好友李釜离世之痛,忽闻又有永嘉派棋手求见,他没有拒绝。
一见面,如过去一样,王世贞亲自去试了方日升的棋力。方日升的棋,批亢捣虚,擅使飞刀,擅长深入敌后而后求生。这种招法,让王世贞想起了少年时代曾见识过的鲍一中妙弈。他感觉得到,方日升确实是个人才,虽不如当年李釜那般力拔山河,却也称得上是当世豪杰。只是,李釜的死,让王世贞的心变了。
一局弈罢,方日升虽大胜,却不见王世贞有半分惊喜之情。方日升不知是否自己的棋艺没能打动王世贞,只是担惊受怕地等着。王世贞看着棋局,沉吟良久,终于缓缓说道:“方先生的棋,有一股儒雅书生气……”
方日升不解其意,只是呆呆地看着王世贞。
王世贞赏玩了许久,终于说道:“方先生,想做国手吗?”
“若王大人认为方某能有国手之才,方某便是国手了。”方日升恭敬地答道。
“可我若是你,就不要这国手之名。”王世贞淡淡说道。
方日升大惊,只道自己棋艺不精,王世贞无意收留自己了。
然而,王世贞却接着说道:“成了国手又如何?纵使李时养那般天下无敌,到头来不也是孤苦一人,去世之时连个送终的孝子都没有……”
方日升听罢,怅然良久,说道:“王大人,方某要做国手,不是为了那虚名而已的。”
说罢,方日升开始滔滔不绝,将自己兄弟二人身世缓缓道来。当年曾经是永嘉名门之后,少年时只以为自己将来将子承父业,做个大官。却岂料突生变故,家道中落,父母先后殒命,兄弟二人受尽欺凌。方日升想做国手,只是为了让天下再无人敢看不起自己兄弟而已。
王世贞听罢,心生感慨。但他却说道:“方先生,你棋艺精湛,可至天下第二品,与当年那扬州方新可并称二方。但恕我直言,要做李釜那样的国手,你还不够火候。这条路,只怕走不通……”
方日升半晌无语,默默起身,准备告辞。
正在这时,王世贞却叫住了他:“方先生,你可考过科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