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子落毕,众人再看,只见层层敌阵之间方日升毫无惧色地打入一粒孤子。众人拍手叫好,知道好戏就要开始了。那汪绍庆早料到方日升会有这一招,全军防线回身,将一面面铁盾亮在身前,同时一员大将冲出,将大盾朝着那方日升小将面前砸去。方日升手里摸出飞刀,眼看着那员大将贴得近了,一甩手便朝着那汪绍庆大将面门上掷去。这一击,电光火石,寻常人挨着即残,碰着即伤。方日升算定,此一击必生擒汪绍庆大将。
汪绍庆一见飞刀出手,心中早料到了,立刻在马前举起大盾,如铁壁一般张开。只听得一声巨响,飞到砸在铁盾上,震天撼地。众人再看去,却只见那飞刀插在铁盾上,盾后的大将却毫发无损,反将那柄飞刀夺了去!
方日升大吃一惊,只道昨日邵甲能抵挡一击飞刀已是奇人,想不到今日这汪绍庆更比那邵甲强出一辈,自己毫发无损,还反夺了那飞刀兵器去。方日升不敢怠慢,甩手竟又扔出一记飞刀。这一击,瞄着那汪绍庆大将下身而去。脸上挡住了,下边必然露出空当来,飞刀奇袭,总能找得到空隙,纵使吃不住你,也能在你身下逼出眼位来,叫你杀不得我。然而,汪绍庆那大将听得风声呼啸,早料到方日升还有后手,大盾一沉,竟又吃住了那记飞刀。
方日升连使两次飞刀奇袭,竟都被那汪绍庆接住,反吃了两子去。众人无不惊叹,那方日升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这敌阵内强攻无望,方日升知道讨不得便宜,便只得舍了那陷入敌阵的孤子,匆忙回师再寻战机。这一阵下来,方日升折了两把飞刀,又损了一员小将,局面已然不利。
那观战众人,上至邵太仆、孙矿、岑乾,下至余姚棋友,无不心惊。方日新那两记飞刀不可谓不强,昨日邵甲纵使勉强抵挡却也狼狈不堪,今日却伤不得汪绍庆分毫。汪绍庆技艺,只怕已是国手等级了。而那新安派竟还有数人与这汪绍庆不相上下,新安派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棋派啊!
到了黄昏,这一战终于弈罢。棋盘上,方日升纵使飞刀齐出也奈何不得汪绍庆军阵分毫,而汪绍庆行棋谨慎,也不强挑战端。一局平稳下下来,数数子数,方日升开局损了那么一点竟一直留到了终局,最终小负于汪绍庆。可怜方日升空有一身本领,却望着汪绍庆那无隙可乘的铁壁苦思了整整一天,终也无力破解。这一败,败得无话可说,确实技不如人。
昨日众人见方日升高招胜了邵甲,今日又见这方日升拿汪绍庆一点办法也没有,各个惊叹不已。果然是棋界精英辈出,卧虎藏龙,余姚诸辈竟还以为余姚弈坛强手如云,如今想来简直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这边汪绍庆与方日升行过了礼,便了却了今日战事。汪绍庆起身,回过头看着李釜。李釜这边在岑乾搀扶下站起来,微微笑着,朝汪绍庆拱手抱拳道:“汪小兄弟,明日请指教了。”
汪绍庆不敢有半分怠慢,急忙也拱手还礼,道:“明日之战,还请李老先生施展平生所学,好让在下大开眼界。”
这话说着,汪绍庆却感到一阵惊慌,心里气血不足,说出来的话竟还带着颤音,忍也忍不住!李釜大笑,缓缓走了。而那汪绍庆把手放下来的时候,手竟还忍不住战栗着,以致不得不紧紧抓住袖口让它平静下来……
明日之战,将对阵魔王李釜——那个当年让程先生耗尽毕生之力才勉强战和的魔王李釜!
不行,不能继续想了,再想下去不只是手,腿肚子都要开始哆嗦了……
众人散去,道说今日真是见了一场好胜负,各个心满意足。那邵氏兄弟们送走了客人,回来照顾邵甲,口里却闲不下来。一口一个新安豪杰,一口一个天外有天,却不知那邵甲脸上笑着,心里却一阵阵泛着苦楚。一个方日升我已经胜不了,今日却还见有个比方日升更强的汪绍庆,那新安派还有无数与汪绍庆不分高下的强手。可笑我邵甲还自以为余姚第一的棋名有多么了不起,当初还答应父亲要胜上一阵,真是无知可笑啊。一时间,苦闷之至,邵甲竟剧烈地咳嗽起来。众兄弟不知病根,还以为是风寒加重,只顾着关门合窗去了。
那方日新败了阵,黯然回到了住处。想到当初离开永嘉时还与弟弟约定要凯旋而还,如今却使尽平生力气也奈何不了汪绍庆分毫。一个汪绍庆都胜不了,还何谈复兴永嘉,重霸棋界?想了许久,难以入眠,方日升渐渐陷入了困惑中,不知道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方了。
李釜在岑乾的陪同下回到了住处。眼见李釜安然到家,岑乾便要拜辞。但刚走到门口,却听闻身后李釜小声叹息着。
“这棋界,果然是英雄辈出之地。当年程汝亮之颜还似在眼前,如今却已有如此厉害的后辈出世了。看这两天的棋局,我可如何不服老啊……”
岑乾一言不发,默默地退了出去。他的心中,久久难以平静。天下第一,谈何容易。可纵使做了天下第一,却也敌不过岁月,终究有一日要发出李釜这般的感叹啊。方子振,将来你与我,谁将会有资格发出这感叹呢?这正是:
几番胜负几番苦,一代才俊一代孤。
天下王位辛酸路,老来把酒论有无。
欲知后事如何……
汪绍庆正在住处辗转难眠间,突闻门外有仆人来敲门,道:“汪先生,睡了吗?”
汪绍庆有些诧异,应声道:“怎么?”
“孙矿大人有请。”门外仆人答道……
第二十二回日落姚江国手位再乱天下,血溅棋盘方子振二败岑乾
万历十四年秋,余姚,深夜。
邵家院子里,孙矿正独斟独饮。月下斜影淡,酒中夜色浓。远望过去,也颇有一番诗意,只是略显得孤寂了些。
“孙先生……”孙矿的身后,响起了汪绍庆的声音,“您找我?”
孙矿回过头,见汪绍庆眉间不自觉地紧锁着,身上衣服又没有仓促穿起的痕迹,便知道这汪绍庆其实夜里根本没有睡去。
“汪先生,饮得酒吗?”孙矿笑着问道。
明日要与李釜大战,今日还哪喝得下酒。汪绍庆苦笑,却不作答。孙矿也不等汪绍庆答话,便又取出一个酒杯,满满斟上了一杯。
汪绍庆只看着那杯酒映着月色,光影摇曳,却没有喝下去的兴致。
“明日有场大战,想必汪先生睡不着吧。”孙矿斟完了酒,便自顾自地说道,“一两杯暖酒下肚,回去也许就睡得着了。”
“只怕没那么容易……”汪绍庆缓缓在孙矿身边坐下,眉头却迟迟没有展开。
孙矿笑着,将自己杯中酒又一饮而尽。饮罢,他一边再为自己斟满,一边轻声问道:“汪先生,怕了?”
“怕什么?”
“京师李釜,当年横扫江南,几乎把南国棋界连根拔去。贵派宗师程汝亮,以命相角,才终于力敌李釜,勉强保住了江南棋界声威。这些,阁下当年想必是亲眼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