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学海不知该对方子振说些什么。过去一年多,他一直把方子振视为生死之敌,对比方子振今日的所为,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多来简直就是个卑鄙小人。其实在内心里,蔡学海之所以恨方子振,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棋艺远远比不上方子振。而那个让他恨得咬牙的方子振如今要放弃他一身的棋艺,蔡学海却只觉得这是天意不公,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用性命去换方子振留在棋界,将那一身棋艺发展到极致,让他的棋谱永世流传。
“方先生,您有那么高的棋艺,为什么不愿意做个天下国手,却偏要去考功名呢?”
方子振看着蔡学海,缓缓叹了一口气。
“蔡兄,江南有传闻说我是当年那徐希圣转世,因此继承了徐希圣那鬼神的棋力。这件事,你可知道?”
“有所耳闻。”
“若我真是那徐希圣转世,我想当年我投胎的时候一定是闭着眼睛乱撞的。”方子振笑道,“我投入了我最不该投入的一个人家,那仿佛前世一般的棋艺对我来说,是一个诅咒。早知我会被这棋艺拖累至此,当年要那徐希圣多行几步路,投胎到你家去多好……”
说完,方子振哈哈大笑,蔡学海却再无言以对。
万历八年,方子振入太学求学。临行,相熟的达官贵人纷纷捐钱筹资送给方子振,预祝他早日学成。众人从心底佩服方子振这种敢于抛弃惊天棋艺,一心只求学问的精神。方子振千恩万谢,就此成为了太学的一名普通学生。而另一方面,由于方子振的离去空缺出来的皇帝棋师一职,经方子振推荐,由蔡学海代之。自此,方子振数年不再行走于棋界,蔡学海独领京城第一之名。北方的蔡学海、方子振,再加上回到了江南的岑小峰,时人谓为棋界少年三杰,称未来天下棋界将成鼎足之势。
在这风平浪静中,时光缓缓过了两年。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京城政界突然间风云变色,一时间如改朝换代一般。当年底,大太监冯保受告十二大罪状,就此失势。此案追查下去,冯保的门客几乎尽数要被连坐。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受冯保任命的皇帝棋师蔡学海。
在太学中求学的方子振,听说张居正一党正如当年恩师所说集体失势之后,立刻想到了当年自己推荐给冯保的蔡学海——他当年原本以为冯保即使失势,也不会危及门客,却不想这场风暴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猛烈,他当年那一让等于是把蔡学海推进了火坑!
方子振心中焦虑,急忙找到了京城相熟的几位大人,请求他们出面帮忙救救蔡学海。那些大官一个个自身都难保,如何能帮得了方子振?于是只好劝道:你方子振当年也曾受过冯保的恩惠,冯保失势没把你牵连进去已经是万幸,你就不要再生事了吧。
方子振听完,心底大怒。为保全自己,却陷别人于不义,岂是求学之士所为?读了几十年的《论语》都读到哪里去了?”
于是方子振不再求人,而是以自己一个太学学生的身份,动用自己当年积累下来的几乎所有人脉关系,悄悄将蔡学海藏了起来,还暗暗准备了车马,将蔡学海送出京城。
临别时,方子振前来送行,对蔡学海倒头便拜道:“蔡兄,都怪子振当年考虑不周,如今连累了你,子振实在有愧啊。”
而蔡学海却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京城,心中想着这一别,只怕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京城对于自己而言,只能当做一场梦去追忆了。
蔡学海逃得出性命,但代价便是他今生都不可以再显露名声,必须安心做一辈子隐士,静静等到自己这辈子安然度过的那一天。可笑当年他来的时候,还梦想着能成为天下国手,让自己的名号流传千古,让后世人永远推崇他的棋谱。对于有这样志向蔡学海来说,逃回八闽,一生隐姓埋名,那与死刑何异?
方子振知道是自己害了蔡学海,心中悔恨万分,愧疚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的命赔偿给蔡学海。看着眼前蔡学海那一脸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只感到心如针扎。
“方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棋手了。”蔡学海突然笑道。
方子振心惊,看着那面色犹如地狱幽魂的蔡学海。
“棋盘上,我可以纵横四方,万物皆在我掌控之中。”蔡学海笑道,“可棋盘上赢尽天下又有何用?一个权臣一句话,脑袋都得送给人家。无论什么时代,棋手都是一群无力的人,寄人篱下,趋炎附势,难怪人家看不起咱们。”
方子振不知何言以对,只得低着头。
蔡学海看向方子振,低声问道:“方先生,你说棋手如此无用,天下又为何要有棋手这个职业?”
四周无语,死一般寂静。
蔡学海笑道:“棋之道,乃天之道。棋盘上有天周之数,黑白二子乃阴阳万物。棋道与世间大道想通,不论兵道,王道,治国道,天下大道莫不暗合棋理。研习棋理不只是养家糊口,寄人篱下,而是在研究天下大道。方先生,你可知道你为了求学,舍弃的是什么?”
方子振却苦笑了起来:“天下大道,救得了蔡兄性命吗?”
蔡学海却也笑道:“救了我性命,便能通晓棋盘精妙吗?”
一个亡命人,一个太学生,两人竟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一刻看透了生死一般。
“蔡兄,此行珍重,只愿今后子振再也听不到阁下的消息了。”这边方子振拱手道。
“方兄,此一别将成永别,只愿方兄勿忘我今日一番话,将来不止做个举人,更要做个天下国手!”那头蔡学海拜别道。
车马一动,便是终生不再相见。人世间几多恩仇,其实回想起来都不过转眼一瞬,再回首已永远成了往事。这正是:
京城争霸似黄粱,王侯胜负两茫茫。
一朝天下风云变,南城门外送蔡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李时养初识京城新贵岑小峰力敌邵氏诸雄
上回说到,方子振为求学,北上京城,先败岑小峰,后压蔡学海,名盖京城,却无意争夺天下国手之位,拜入太学坐监去了。
方子振虽无意与天下棋手相争,天下棋手却无人不知方子振大名。为将来能与方子振相抗衡,天下少年棋手有意闯出一番名声者,无不厉兵秣马,只待与方子振决战之日的到来。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刚刚败在方子振手上的岑乾。
自隆庆末年击败了天下闻名的颜伦,岑乾便声名鹊起。那一战岑乾虽然年轻对年迈占了便宜,但是颜伦先霸北方十多年,又南下扫荡了江苏一带,棋力强大也是天下公认的,他一生中有记载的唯一一场败仗就是输给了岑乾,可见岑乾这一胜在当时的震撼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代称这一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战——过去三大派统治天下棋界的局面,由于岑乾这一胜而被彻底动摇了。
三大派中,永嘉派已经被李釜杀了个底朝天,沉寂了好几年没能闹出丁点动静来,原本归属其势力范围的江苏一带已经彻底脱离了永嘉派的控制,成为了京师派(李釜)和新安派(程汝亮)争夺的区域。新安派自程汝亮去世之后一时间阵脚大乱,几年内为争新任新安霸主之位群雄并起,外战暂时无暇顾及了。而京师派原本大有一统天下之势,却不想先是李釜归隐,然后是颜伦败亡,颜面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