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回家就可以见到许幼岩了，江渔习惯性地思考着。她没有想起要点开手机的“找朋友”功能。

家里开着灯却没有许幼岩的身影，江渔这才慌慌张张、后知后觉地在手机上查找许幼岩的定位。

镇宅石一般的许幼岩为什么会消失了呢？手机数据读取很慢，好半天都没有定出位来。

江渔紧张地盯着许幼岩的头像。是许幼岩初中时期的一张照片，坐在小圆桌对面的小女孩，童花头的发型，婴儿肥的脸蛋，有点生气的表情，盯着圆桌上的一小纸杯冰激凌。

这个头像是许幼岩亲自选的。她认为这个头像是对江渔的控诉。

“控诉我的健忘？”江渔也对自己的健忘很不满。

“是控诉你对我的无视。”许幼岩必须要选一个不高兴的照片。

“我就是惹你生气的冰激凌喽？”

江渔实际上很遗憾错过了许幼岩如此青葱的岁月。一个会对着冰激凌生气的小女孩，应该是挺特别的啊。江渔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不喜欢冰激凌的小女孩。小女孩们不是对着冰激凌眉花眼笑，就是对着冰激凌流口水。

江渔在看了这张照片很多年之后，常常会觉得，她其实是记得许幼岩同学的。似乎找回了一些记忆。

定位到了。江渔放大地图。许幼岩在那个有人要跳楼的地方？

许幼岩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被堵在路上了吗？也不对，堵在路上不可能不听电话。

江渔忽然有了非常不安的感觉。许幼岩应该是匆匆忙忙离开家的，灯都没有关就走了。离家前没有给江渔打电话，也不接听电话，不回复微信。而是匆匆忙忙地赶到有人想跳楼的地方去了？

江渔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她再次拨打许幼岩的电话，依然没有人听。

江渔在家里急的团团转。她竟然想不出办法来联系许幼岩。她不知道许幼岩朋友的电话，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关系亲近的同事。网络上搜到公司的电话，并没有人接听。

在通讯如此发达的时代，竟然会联系不上自己最亲近的人！

不，不是通讯的问题，是江渔自己的问题。正如吴静说的，江渔不够关心许幼岩。

另一方面，每次自己吵架后夺门而出、不听电话不回微信的时候，许幼岩是不是也跟自己现在一样束手无策呢？

江渔已经无法在家等下去了。她在桌上留了字条就出门打车奔着跳楼的地方赶去。

多少年都没有留过字条了。手机就是我们最大的信心和依靠。江渔留下字条在家里，只是防止一个可能，许幼岩丢了手机。

一路通畅地赶到跳楼的地方，已经人散尽车畅通。

江渔刚才忙着看手机，没有留意到底是哪栋楼有人想跳下。在路边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是不是刚才有人要跳楼？”

路人像是看一个神经病人似的慌乱地一边微微躲闪，一般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江渔觉得这个世界有多么魔幻啊。刚刚还堵得一塌糊涂，围满吃瓜群众。现在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四周一片祥和，一对小情侣正在不远处热烈拥吻。

江渔无奈，只能重新拨打许幼岩的电话。但是电话已经关机。再看“找朋友”定位，已经不能及时定位，而是一个小时前的定位，就在这里。

手机是没电了吗？怎么会关机了呢？

江渔真的慌乱了。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找人很容易，根本难不倒江渔。但是最亲的人不见了，就另当别论。江渔的脑子有点失灵。

江渔一屁股坐在路边，揪着自己的头发，她在考虑要不要报警。

江渔的纠结真是多余。她的不寻常的举止很快就引来巡逻丨警丨察的关注。在刚刚有人要跳楼的地方，江渔的举动很容易引发联想和担忧。巡逻车闪着灯，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江渔这才清醒，一跃而起，奔向警车。

于是，半小时后，江渔终于在丨警丨察局见到了面容憔悴的许幼岩。

36.

见到江渔的时候，许幼岩的思维已经是接近于瘫痪的状态。所以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波动，既没有奇怪江渔的从天而降，也没有因为江渔的到来而感受到任何的抚慰和依靠。

许幼岩机械地被江渔领着溜进了停车场，竟然成功地找到自己的车。门外守着几个敬业的记者。江渔不知道跟哪个丨警丨察套近乎打听到了一个边门，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过了记者。幸好如今记者也少，工作热情也不是很高，专业性也不太行。

许幼岩拉开车门准备坐上驾驶位。然后，许幼岩又忽然发现自己被江渔弄到了副驾位上，好像是被拖过去的，也好像是被搂抱着过去的，她没注意。总之，许幼岩被安顿在了副驾位上。

车厢里的暖和空气，加上骤然安静下来的小空间、熟悉的环境，许幼岩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她意识到自己浑身的肌肉僵硬得像是握紧的拳头，十个手指尖都在打颤，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睛不怎么眨，眼珠子也极少转动。

虽然许幼岩意识到自己的呆滞状态，却无力改变。

江渔车开得很平稳。时不时的，江渔就扭过脸来观察许幼岩，说几句无需回应也无甚效果的安抚话。江渔对于安抚人不是很在行，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切。

当年老布什和克林顿竞选总统，有人在现场讲述了自己的悲惨境况。老布什的回答是，“我很担心你。”而克林顿回答是，“我能体会你的痛苦。”据说这是克林顿更能够打动人心的地方。人们把老布什的这个回答视作他高高在上、不能体谅普通人疾苦的本能反应。这个简单的对答，竟被很多人作为老布什竞选失败的一个象征性的例子。

江渔认为，这些只是讲话的技巧而已。她听说过很多这类鸡汤，但是她学不会。她不知道这样说或者那样说，到底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反正说到底，谁都无法分担别人的痛苦。

江渔的情商其实蛮低的。特别是涉及同情、安抚这些方面，她很笨拙。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江渔的无所作为本身也是一种安抚，许幼岩就无需逼迫自己开动脑筋做出回应。许幼岩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内，已经说了太多话。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因为被人追问而不得不说话。

许幼岩完全注意不到江渔的表现。她被张高朝的那纵身一跃击垮了。

许幼岩，这个一直视生活平庸为一种罪过的女人，终于领教了疯狂惨烈带给自己的巨大震慑。而她，根本就承受不起。

许幼岩无法理解一个一生懦弱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勇气从高楼上纵身跃下。

许幼岩的耳鸣越发严重，像是风声，风声中还夹杂张高朝的呜咽声，还有嘶吼声。

“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一个人会死。你们合起伙来逼死我！”张高朝嘶吼的声音。

许幼岩抱住自己的脑袋。

江渔再次扭过脸来，担忧地看着痛苦难过的许幼岩。犹豫了一会儿，江渔决定不停车，而是尽快把许幼岩带回家。自己坐在车里三心二意加上笨拙的安慰，只能更加坏事。

“我救不了他。”许幼岩忽然开口说话了。

江渔不知道怎么接话，唯有伸出右手抚摸着许幼岩的背。

许幼岩自顾自地开始讲话了，她也不清楚自己在讲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后来一直在讲，讲了很久，讲述得支离破碎，很凌乱。

张高朝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想到的竟然是许幼岩，人生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许幼岩。许幼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张高朝选中。她想不通，她既不可能是张高朝最信任的人，也不应该是张高朝最恨的人，更加不可能是他最爱的人。

张高朝向许幼岩控诉这个世界对他的残酷、冷漠和抛弃。“你们每个人都不要我！”

许幼岩今天才第一次听说，原来张高朝的爸爸早就重新结婚去了别的城市，他的妈妈把全部财产捐给寺院出家了。

被公司炒鱿鱼的事情，张高朝向妻子隐瞒了好几天之后，今天终于暴露了。于是他被痛骂成废物，被赶出家门。最终导致了他的彻底崩溃。他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

许幼岩尝试了用各种方式劝说他。同时不顾公司原则，在第一时间报警而不是通知公司法务律师，就是试图挽救张高朝的生命。

最终什么也没有能够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