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许幼岩筋疲力尽地回到冷冷清清的家，已经弹尽粮绝的家。许幼岩也好几天都没有回来吃饭了，加班并且心灰意冷，她不想在家做饭。

许幼岩目光落在饭桌上站立着的“我的醋女神”。自己似乎只能喝上一杯醋饮料了。

“我的醋女神”是江渔上次从德国带回来的，自然就是指许幼岩了。维纳斯女神形状的玻璃瓶，装着树莓醋。江渔在生活点缀方面总是会有无穷无尽的乐趣和表现力。

多么贴切啊，许幼岩的醋意常常成为她们之间玩笑的话题。在江渔眼中，许幼岩就是一个爱吃醋的女神。当然在江渔眼中，这个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希腊神话里，女神们的争风吃醋，嫉妒愤怒比比皆是啊，这是人性。

都说希腊是按照人的样子创造了他们的神。基督教相反，认为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江渔更喜欢充满了人性趣味的神，而不是带着神性的人。

许幼岩煮了一壶热水，冲了一杯树莓醋。慢慢地吹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闻到淡淡的醋味。无论是物质的醋还是心理的醋，都是许幼岩的喜爱。

温度适当之后，许幼岩轻啜一小口。酸酸甜甜的醋味在唇齿间流转。

醋意！许幼岩一直都渴望江渔能对自己多一点醋意。但是江渔没有。许幼岩原本把这个现象视为江渔的豁达洒脱，现在却觉得是江渔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许幼岩轻叹一口气。江渔就是这样，有千百种方式讨自己欢心，也有千百种方式把自己气死。

在两人的感情和生活之中，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获得主动权呢？因为许幼岩不够自由。

自由其实是个很荒唐的东西。如果一个人想自由地生活，必然需要大量的物质做基础。大量的物质储备从哪里来？只能从我们过量的劳动中获得。（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除外。）

自己现在不正是因为过量的劳动才失去自由的吗？如果这些事情能说放就放，自己能说走就走，自由是自由了，但是又必然无法进行物质金钱的积累。

江渔是自由的，但是那份自由一定程度上，不正是许幼岩的不自由带来的吗？如果许幼岩不背负起房子的贷款，江渔怎么会有“自己的房间”里的自由自在？如果不是许幼岩拥有稳定的收入，江渔怎么可能从容地选择客户、选择路线，破费几百块买上一小瓶“我的醋女神”？

钱意味着自由，有钱就多了选择。

然而，许幼岩觉得自己对工作的隔阂越来越严重。以前工作获得的成就感已经荡然无存，勉强维持的动力正一点点走向崩溃。公司里，老板、同事，都让许幼岩感到陌生，每个人都让她觉得不知所谓。老板的喜怒无常，员工的是非不分。像张高朝这种高高大大的男人被家暴，也匪夷所思。

工作，除了钱以外，到底还图什么呢？大家都在想这个问题。作为人事经理，当然不能与人讨论这个话题。因为除了说一些励志的话，人事经理不能说真心话。

实际上，工作除了钱，什么也图不了。反正能干的时候先干着再说。能赚的时候，先赚着再说。这个心态过分消极，许幼岩只会放在心里。

人事经理做了这么多年，许幼岩归纳出来了，员工都把自己干成了消耗品，等待在前方的，无非是被解雇的命运，或者抢在被解雇前骨气地主动离职。人事经理是操刀解雇别人的人，同时自己也逃不过消耗品的命运。

在经济好的时候，这些问题会被迅速吹起来的泡沫所解决消化掉。

现在泡沫开始破灭。大了说，各个公司都围着一块小甜饼互相厮杀。进而传递到每一个个人，同样也是厚着脸皮围着小甜饼展开抢夺，而这只是更小更小的甜饼罢了。

许幼岩眼前又出现张高朝那张很悲苦的脸。许幼岩甩了甩头，她想摆脱这个阴影。

许幼岩端起杯子，醋饮已经微凉。

33.

许幼岩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是怎么都不会得到江渔的认可的。不仅不认可，而且是强烈批判的态度。

“钱绝对不会是无所不能的东西。举个栗子，”江渔曾经直截了当地批评过，许幼岩记得很清楚，江渔说这话的时候，做了举栗子的夸张动作。“你心底里横竖非要得到的东西，必定是钱买不来的，像是爱情，激情、想象力、创造力、智慧等等。简单来说，凡是在消费社会里无法列入商品目录的，都是钱买不到的东西。”

许幼岩自然是无力反驳这些理想主义言论的。特别是这些话从江渔口中说出来，许幼岩就更加无法反驳。因为江渔身上确实有浪漫的理想主义色彩。

“玩命赚钱的生活，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充其量，只是在为生活做准备。”这是江渔的想法。

一直在生活着的江渔，和一直在为生活做准备的许幼岩，她们竟然生活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许幼岩，你后悔了吗？”许幼岩问自己。

许幼岩抬头看着那块镇宅石，再看桌上的醋女神，再看花瓶里插着的江渔临走那天不知从哪里采摘的一大束野花。野花不同于那些温室里养出来的娇贵的花朵。野花很有生命力，每天只要淋一淋水，就可以保持很旺盛的活力。

许幼岩知道自己不会后悔的。

因为江渔是个有情趣的人。

许幼岩知道没有情趣的人是怎么回事。许幼岩的爸妈和前夫彭威都是没有情趣的人。

如果说自己的爸妈，作为老一辈，没有什么情趣也就算了。但是彭威的无趣就实实在在地把许幼岩逼到绝望的地步。

彭威无趣到一个什么程度呢？他连情人节送束花，都要跑到菜场去买，“因为菜场的花便宜多了。”彭威振振有词地辩解。而且，彭威买的必然是红玫瑰。他无法想象在情人节还可以送别的什么花。

江渔并不买贵的花，根本上，江渔很少买花，她只喜欢各种小野花。

这个屋子里，始终都留有江渔的气息。许幼岩喜欢江渔在屋里来回走动的样子。江渔神态自信，脚步敏捷，表情有时显出冷酷，有时爆发激情。

几年前，当许幼岩终于摆脱婚姻，兴奋自豪地站在江渔面前的时候，江渔高兴得直接把许幼岩抱起来抡了好几圈。许幼岩感觉自己快要被抡得飞了起来。心情也跟着飞扬了。

相比较起来，彭威在求婚成功的那一刻，是哆哆嗦嗦地吻了许幼岩好半天之后，反复嘟囔着“我会对你好的，我会爱护你一辈子。”之类的话。许幼岩听着也不知道要不要高兴或者感动。

有了前面无趣的经验做比较，许幼岩在被江渔抡了好多圈之后，浑身都是自豪得意和高兴，忍不住对江渔说，“你为什么光抡我圈子？你为什么不夸我？不把我捧上天？”

于是江渔哈哈大笑着，把许幼岩再次抱起来，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好啊，我送你上去！”

江渔说到做到，上下其手，她有千百种方式把许幼岩送上快乐的云端。

原来江渔是这样诠释“捧上天”的。

许幼岩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离不开江渔，没有江渔的陪伴，她的生活会索然无味，失去生机。

同时，许幼岩也知道，江渔就是水，就像鱼，自己根本不可能把握住，她早晚会从自己手中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