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江渔气呼呼地离开了。连晚安都没有说，就抱着资料走出吴静家门。

吴静独自坐在沙发上，她心里不是很舒服。批评江渔不是她的本意，但是她不得不这样做。她不后悔，却有点心疼江渔。

无论江渔对别人如何，对吴静是非常好的。

客厅的窗帘拉开着，窗外的夜景十分闪耀。每一座标志性的建筑都闪烁出不同风格的灯光。江面上游弋着各式游轮，道路上蜿蜒着连绵不断的车流。

视觉上的沸腾繁华丰富，和听觉上的寂静，形成强烈反差，使得吴静有点恍惚。

当年买下这个房子的时候，为的是方便投身这片繁华生活，酒吧、健身房、音乐厅，餐厅，等等，哪样都不能少，像是得了消化系统紊乱引起的各种亢进，生怕自己的生活不够沸腾，生怕自己辜负了自己的人生。

现如今，人们依然还在楼下沸腾地生活着，而自己却是安安静静地盘踞在沙发上，冷眼旁观外面的繁华，并不投身其中。伫立在热闹都市的心脏处，静静地观望和怀疑。

江渔对吴静的那个重大抉择做出了很聪明的评价，“人用尽全力登上巅峰，无非就是为了能够坐着车下山。”

想到江渔说这话的样子，吴静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这是一个好房子，这就是自己舒服地坐着下山的车。

吴静对于这种物质繁华不再有兴趣，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内心的丰富。生活可以简单而精致，这是另一种物质和精神上的追求，是重质不重量的从容。

“疾病，就是一道神谕。我希望能理解她的真正含义。”吴静当时做出决定的时候，这样对江渔说。

吴静认为自己的年龄站在江渔的前面，当然也包括许幼岩和应澍，所以，她是她们的出路和前方。反过来，她们则是吴静的过去。

吴静想给她们做一个好的样板，想把自己的人生经验转化成她们的经验。而江渔，则是自己最最关心的那个人。

吴静对江渔的感情很复杂，有时她甚至觉得，看着江渔，就像是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吴静确定自己是爱江渔的，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如果早十年认识江渔，吴静肯定会接受江渔的求爱。

吴静无法容忍自己用残缺的身体爱一个人。越爱就越没有可能。

说来可笑，自己生病之后，曾经的丈夫和曾经的情人都来看望过自己。

曾经的丈夫来到病床前，为吴静的手术签了字，陪伴在病床前好几天，坚定地对吴静说，“阿静，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说一声。我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而那个曾经的情人则含混地嘟囔着“好好养病。还是你的前夫更合适你。”

疾病，何止是神谕，还是一块试金石，可以照清每个人的真面目。

吴静的丈夫离开的时候，是以不适应婚姻为理由。他离婚后只身前往香港，并且真的没有再婚。至少没有公开地结婚。吴静从蛛丝马迹判断，他似乎有一个秘密的同性情人。

同性情人，吴静意识到的时候，并不是愤怒，而是悲伤，也有释然。她的丈夫不是不爱她，而是不爱女人。

也因此，吴静知道，所谓的“不适合婚姻”其实只是逃避责难的一个借口罢了。她不希望江渔又捡起这样的借口去对付许幼岩。

前夫的事，倒是使得吴静在认识江渔之后，很自然的产生了好奇。

吴静不认为自己有同性恋的倾向，至少在遇到江渔之前，这根本没有成为一个问题让她思考过。她顺理成章地结婚，她在事业中与男性之间的合作竞争无处不在。性别从不成为问题。

现在，这是问题了。吴静开始思考同性之间的情谊。她面对江渔时，起初觉得就是个小朋友，慢慢的，感情有了更加饱满的色彩。

当江渔那天晚上亲吻了自己，并想赖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吴静意识到，她们之间关系的性质可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己的心也起了变化，有了爱意。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吴静不会接受江渔。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残缺。

吴静不喜欢亏欠别人，更不喜欢在爱情上有所亏欠。

吴静最美好的青春不曾付出过任何给江渔，未来自己也没有能力给予江渔任何回报，她便断然不会接受江渔的爱。

吴静不喜欢不对等的感情。

30.

吴静曾经在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一次手术。当时她很慌张，她躺在病床等待手术的时候，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她会与手术后第一个遇到的单身男子谈恋爱。吴静做到了，她追求了第一个来看望她的男人，就是吴静的前夫。

这次吴静手术后醒过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江渔。江渔紧张地趴在她的病床边，熬红了的眼睛瞪得圆圆地观察吴静的动态。吴静便安心地又昏迷了过去。

吴静真正清醒过来时，江渔躺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睡着了。这是吴静第一次看见江渔躺着睡觉的样子。疲倦和柔软，使江渔看起来非常令人动心。吴静那个时候就想，她的余生都会好好爱护这个小朋友。

江渔总是对吴静说，“你就装圣人吧！”

吴静知道自己是在江渔面前装圣人，准确说，是在江渔的爱情面前装圣人。但是，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装圣人太困难了。不说圣人，日常生活里的普通好人都很难装。因为这不像做一件好事，只要在空闲的时候做一下就可以。装好人需要不间断地保持警觉，思想保持高度集中，一刻不能松懈。

道理吴静都懂，但是她还是只能装下去。

就比如刚才，江渔抱着自己的腿撒娇，吴静不可能没有感觉。她当然喜欢这种被依恋被怀抱的亲密。然而，她只能挺着腿装无感，还要义正辞严地批评江渔，以阻止江渔进一步的试探。

江渔这些年没有越过雷池半步，但是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暧昧。这不是一种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的挑逗，而是饱含着真爱、却又无法倾情表露的暧昧试探。

吴静对江渔的爱的唯一回报方式，只能是希望江渔能过得好。自己遗憾错失的东西，吴静希望江渔不要再错过。比如一份美好的爱情，一个白头偕老的爱人。

吴静是做投资的，所以她认为这些事情都需要在年轻时候就开始准备起来。真正成功的投资都需要时间。

我们很难成为投资家，因为极少数人能不屈不挠地做长期投资。人们已经习惯了立竿见影的收益。

这跟爱情有颇多相通的地方。

吴静看中了许幼岩与江渔互补的性格，这让吴静放心。

于是，吴静不着痕迹地说起许幼岩的种种好。

所以当江渔接受了要有一个家的观念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想到许幼岩。

吴静知道如何影响别人。强力推荐决不是一个好办法。潜移默化才最有效果。

江渔和许幼岩在一起之后，从不把许幼岩带到吴静面前，也不邀请吴静去自己家。吴静很感激江渔的良苦用心。

毕竟吴静不是真的圣人，她不会高兴亲眼看见江渔跟许幼岩卿卿我我的样子。

门厅隐约传来开门锁的声音。

许幼岩躺在床上，耳朵什么都能捕捉到，但是她一动不动，她本以为自己会有强烈的情绪波动，或者愤怒，或者高兴，或者是如释重负等等情绪。但是她在听见门锁响动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心灰意冷。她有些厌烦了江渔的我行我素。

许幼岩的心灰意冷表现为，她不想追问江渔为什么不听电话，不想知道真相，甚至都不想争吵，不需要江渔道歉认错了。

许幼岩觉得是晚上一直在循环播放的那首歌给她带来的感悟。潘玮琪唱的那首《到不了》。

你眼睛会笑弯成一条桥

终点却是我永远到不了

感觉你来到是风的呼啸

思念像苦药竟如此难熬

每分每秒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谓的将来的美好

我什么都不要知不知道

若你懂我这一秒

我想看到我在寻找

那所谓的爱情的美好

我紧紧的依靠紧紧守牢

不敢漏掉一丝一毫

愿你看到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谓的将来的美好

我什么都不要你知不知道

许幼岩心里一直在哼唱那句“我找不到，我到不了。你所谓的将来的美好。”

许幼岩意识到，江渔买的那块“镇宅石”，并不是她许幼岩，因为她在江渔眼中没有棱角，没有个性。那块石头到底代表了谁，许幼岩不愿意再想下去。于是她把石头放到了江渔的书桌上。她不要了，也就不会在未来某一天盛怒之下当成攻击江渔的武器。

白天在探望下属张高朝的时候，许幼岩发誓绝对不能再有暴力行为。她不想成为一个疯女人，她不想知道江渔会不会也向别人控诉自己的疯狂，比如向吴静或者应澍控诉？

江渔的脚步声表明她直接进了书房。

许幼岩心中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