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二天是值夜班，先巡视各个监室，叶子在默池曾住过那个房间前站了很久，看着那个窗口边的床位有点楞神，而现在住在那里的犯人则紧张地偷眼瞟了眼叶警官，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这个叶警官一直盯着自己这个方向。

叶子此刻脑子里想着默池的那段描述：

子诺总穿一双黑色软底系带儿皮鞋，一尘不染的鞋面儿，鞋形很细，但是鞋不长，所以看起来很小巧。子诺脚步轻柔有弹性，应该是经常跑步。由于脚步很轻，所以巡视房间总是忽然而至，但是我可以知道她到来的时间，早已经摸清她的规律，所以每次她的影子出现在门口时我就已经起立，迎接叶警官的巡察。子诺的习惯是整个身体都在门口出现时，才把脸和身体转向房间，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插在裤袋里，腰板挺直，警服只有这么穿才能穿出帅劲儿来。她转过脸来，没有特别的表情，我会一直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四目相对，我也只是给子诺一个无表情的注视，不卑不亢这个词儿，大约就是这么演绎的。

这种无表情的对视在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慢慢地结束，是我先打破的，因为叶子给予我的关怀，让我无法再装酷。于是我微笑，叶子也微笑。叶子微笑时，嘴唇抿起嘴角微微上翘，有时还会不自觉地把插在口袋里的手忽然抽出来，然后两只手握在一起。”

叶子诺忍不住冲着那个正偷瞄自己一眼的犯人笑了一下。那个犯人立即紧张的不知所措，手指紧张地揪住自己的囚衣角。叶子无奈地收回笑容，这里再也不会有人象默池那样演好“不卑不亢”了。“咳。”叶子掩饰地咳了一声，便走开了。犯人们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寂静的办公室，叶子继续看文。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看。

“我的旧肩伤发作时，不想报告，我不想丨警丨察认为我是偷懒装病。是子诺最先发现我的异样。那天轮到厨房劳动，肩膀伤使得我在搅拌时无法用力，引来其他人员的不满，于是指派我去搬洗净的土豆，很重，我咬牙提起大盆，拉扯到伤处，忍不住又蹲下身，盆重重落在地面，终于遭来愤怒的厨房工作人员指责。这时子诺出现在我身边，也蹲下身，用手轻捏了一下我的肩，“你怎么了？”“以前爱过伤。”于是子诺安排别人顶我的工作，领我去医务室医治，原来是阴天加上过重体力的劳动，旧伤复发。

那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打针，很丢人，我的慌张被她尽收眼底，她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极体贴地让我打完针都坐一会儿等药劲儿缓下来才回去。以后每次她都是这样，有时她会盯着我的脸，于是我只好使劲地装不疼，结果汗都紧张得流出来。她会笑着递给我纸巾，然后让我休息一会儿。

子诺安排我去管理阅览室。这是个美差。想必子诺花了一番周折。于是她经常会来阅览室视察，伤还没有好透，我那天想把一本高处的书放回去，又扯着伤口。子诺看见了，走过来把书放到位，然后领我来到一个座位，把我按在座位上，用手轻轻给我的肩膀做按摩，而且不让我拒绝。这种温柔象极了小时候妈妈把我抱在怀里抚着我的背的感觉。这样的温柔当然不能拒绝，我又不傻。

每天早晨我们要做操列队跑步，子诺经常站在操场边看着我们，我目不斜视，但是我的余光一直都可以看见子诺，我的基本功就是用余光观察目标。那么多服装一样的女丨警丨察站在一起，我永远可以在第一眼把她从人群中分离出来，只用余光就足够。

她似乎也可以从一模一样的包菜头里把我认出来。因为我总能捕捉到她的视线。狱中囚犯统一剪成包菜头，大约就是想灭掉我们的气焰。包菜头极丑，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从包菜头中脱颖而出的。

76.

叶子看到这个包菜头的描述，笑了起来。想起那个包菜头默池，她也奇怪自己是怎么把她给认出来的，但是她也确定，她只需要一眼就足够。

叶子低头继续看，她觉得默池虽文笔一般，但是她的文字就象她的人一样，一点都不突兀。叶子不喜欢夸张煽情的东西，她觉得克制自己的情感，不只是表现在生活里，也应该表现在自己的文字里。大约中国人都比较喜欢煽情，每年都弄个“感动中国”，于是台上台下，大家哭成一片，甚至连看个一周立波秀，都经常见观众泪流满面。

大家这么充沛的感情也不知道是因何而来。但是这种毫无节制的嚎哭经常让叶子很烦。回想日本大地震时，那些失去亲人的日本人，在镜头前也很平静克制，反而汶川大地震时那个喂奶的女丨警丨察弄哭无数中国人。难道所有的感情咱们都只能用哭这一种方式表达吗？高兴哭，伤心哭，感动哭，惊吓哭。。。。。。

叶子是不爱哭的，至少不爱在人前哭，在人后也哭得很少，眼中涌起雾气已经是叶子很激动的时候了。在默池拒绝她时，她也只是默默地流了一点眼泪。其实哭不出，才是最大的伤心。所以在钱小轩哭泣时，她并不出言安慰。

默池和以亭也是不爱哭的人，她们也是很深沉的一种爱。照片的事，她们应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是她们一点也不表现出来，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这么想着，叶子叹了口气。看着默池的文字，她都不知道还如何再去责备她。

77.

继续往下看：

监狱五年，没有人来看我，当然也不会有人记得我的生日。于是我自己也忘记自己的生日。但是子诺没有忘记。在我狱中第三年的生日，我第一次有人探监，我一路走过去，怎么也想不出会是谁。结果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休闲装的子诺。子诺真够煽情的，带了吃的用的给我，还有书。还有一张贺卡，卡上写着简单的：“祝默池生日快乐！”还好，这句话不煽情，所以我的眼泪就没有被煽下来。那天的子诺不是英姿飒爽型的，那天很清新，象春天的青草一般，我知道这个比喻不贴切，但是当时就是那种感觉，就象我喜欢的青草味的香水。

与子诺用探视电话，是个很奇怪的感觉。我很想说，你明天上班来再说吧，但是我不敢说，因为明天她又是丨警丨察，而我还是犯人。我的不卑不亢是做出来的，不是真实的。这或许成了我们最后会错过的原因，这更象是天注定。

如果我不坐牢，我便不会认识子诺，那么我们不会相爱。

我坐牢了，我才遇见子诺，但是注定是囚犯与丨警丨察的关系。这种关系的不可能相爱，并不在于身份的对立，而是地位的高低。想起来我是自私的，我不想成为那个低下的角色。

监狱经常搞些文娱活动，意在教育犯人，让大家洗心革面回来做人。子诺让我表演，我说只会吹箫，于是子诺就带来了箫，我只能吹奏。表面是勉为其难，其实心里是高兴的，我终于可以给子诺的工作出份力，也可以在子诺面前表现一次。我吹《绿野仙踪》，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也是我向往的生活。表演时，我果真从子诺的眼中看到欣赏。于是我开始为她一个人在吹，我直接就把眼光投向站在台下的子诺。她冲我竖起大姆指，我激动得吹错了一个音，好在谁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吹错，连子诺也会不知道。

在我出狱后的那个晚上，子诺的卧室里，我又为子诺吹了这支曲子，这次真的是只为子诺一个人吹，我一句也没有吹错，而且吹得极有感情。这个子诺大约也听不出来，这种感情是抽象的，如果吹得不够好，那么就只有吹的人自己知道是饱含感情的。而大师的演奏，则是让听者感觉到有没有感情。于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含着怎样的感情。

叶子就这么平静地读完默池的整本文字，后面写了很多出狱后的事情，叶子慢慢读完，已经是快天亮了。她揉了揉熬得红红的眼睛，心情有一种轻松。

叶子忽然释然了，她们俩注定会错过，也或者这样的错过反而保留下一段最美好的感情，与爱情同样美好，其实也可能是爱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默池用她的方式在纪念这份感情。就象默池吹奏的乐曲，那其中饱含的感情或吹错的音符，吹奏的人知道，听的人觉得很美，就足够了，吹对吹错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