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也不是真能喝，两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说起优质课，谁不是满肚子苦水呀，那些日子忙不说，把正儿八经的课都扔了，就讲那么一节破课，请这个老师听，请那个老师听，还要求爷爷告奶奶的请教研员来听，自个儿在讲台上上蹿下跳，笨手笨脚地摆弄那些现代化的玩意，做着夸张的动作，别说你们，就连我自己浑身都是鸡皮疙瘩。那时，我就觉得自己是动物园里被观赏的动物或马戏团里的小丑。这还不算，你还得拿钱去打点那些个老爷们。我不知道评选优质课的最初动机是什么，我只知道没钱过不了关，打发不了他们，晋级都得用这玩意。一年就一次优质课，就评出两个人，大家一窝蜂地去抢，现在是什么东西紧缺什么东西金贵，教研员就暗中运作，把个优质课弄的比股市还疯。我光钞票就贡献出了三十张，请客又贡献了十张，按一级工资六十算，要挣回我贡献出来的钱要五六年。可不这样又能怎样，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说完，李老师一口将酒喝干，抹了抹嘴角，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憔悴、浮肿、细纹横生的脸。

“我也是刚知道这些黑幕的，我讲课的时候别人就劝我疏通疏通关系，我不信这个邪，想凭自己的实力拼一把，就一个子没出，结果呢？自然是榜上无名，可轮到往省推的时候他们又要把我推上去，你说这不是拿我当猴儿耍吗，老子宁可不要这优质课也不干。”

他的这种犟脾气我是知道的。姐姐走后，为感谢我夜夜陪着他，他买了礼物到我家答谢我父母，正赶上梁伯伯（第一副市长）他们到我家噌饭。（我老爸做生意经常要和这些人打交道，一来二往地熟了，就互相走动，待领教了我老妈的厨艺，我家可就热闹了，经常是高朋满座，到我家噌饭的络绎不绝。）那天吃完饭，照例是搓麻将，三缺一，梁伯伯就让他上，这一下可把我老妈给急坏了，悄悄将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沓钱：“他怎么是玩这个的呢，这些人哪是打麻将，是拿钱砸人！你将这些钱拿着，偷偷塞给他，别让他当众难堪。”

我将钱藏在衣袖里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给他，就听见他说：“梁市长让我打我自然不好意思不打，可梁市长您也知道，我只是一穷教师，今天我刚取了这个月的工资，两千多块，梁市长，您看这样行不行：如果我侥幸赢了，我陪大家玩个痛快，如果我输了，我也只输这个月的工资。您说行吗，梁市长？”

梁伯伯笑着打哈哈：“看你说到哪去了，我们只是打着玩，哪能输那么多呢？”

话虽这么说，可我知道他们这些打麻将的，三十五十是小数，还要嫖上一百二百的。看得多了，瞎子也能估摸出个一二，说是打麻将娱乐，实际上完全是变相交易。他们变着法地让梁伯伯赢钱，那些人（包括我老爸），输钱好像是过生日，边输钱边恭维梁伯伯手气好，有打麻将的天赋。这帮人有种本事，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把瞎话说得倍儿熟，同真的一样，有时还能说得情真意切，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久而久之，可能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我常纳闷，权就真的那么好用？如果照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有权可真的能让“磨推鬼”了。为了利益，不讲原则，不惜代价，甚至牺牲尊严。“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有些人为了黄金能连膝盖都不要了，估计有时爹娘都可以不要。社会是什么，社会是让人成长的加速器还是扭曲人灵魂的大染缸？到底是我太幼稚，还是这社会太疯狂？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究竟还有没有最基本的价值尺度和是非标准？

在我家，梁伯伯一晚上赢一两万是常有的事，和他们打，他（老林）不死输吗？

刚上来，情况就不妙，由于老爸他们及时输送炮弹，梁伯伯连碰带吃，赢得不亦乐乎。这些人看自己炮弹输送及时，就像在战场上立了头功，兴奋得忘乎所以，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老林刚开始还是小心翼翼放不开手脚，脸都憋得通红。就看见他一个劲地皱眉，最后牙一咬，往上撸了撸袖子，重重地喘了口粗气。只见他突然之间牌风一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碰碰和、张一色、海底捞、冈上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那些人弄得手足无措，狼狈不堪，眼看着钱像流水一样流走可就是无力回天，个个都成了苦瓜脸。一晚上下来，倒是他赢了两万。

末了，他扫了眼他们，直起身：“对不起，也许是我扰了你们的兴致，咱只是闹着玩，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我的工资是按月交给父母的，虽说‘赌场无父子’，可我并不认为我们是在赌，也不认为这钱是我应得的，这样吧，这两千元工资我拿回去，剩下的各归其主，就算是我交了你们这些朋友。”

那几个人也都在场面上混过，就是心里不自在，可哪好意思把钱收回。最后他说：“梁市长，这样好不好，这钱我拿一半回家孝敬我父母，做个好儿子；另一半我想求你帮个忙，咱市里不是每年都要资助一批特困生吗？你给我提供几个名单，让我这个穷人也做一次好人，权当你们资助了孩子们。”

晚上睡觉时我问他：“像梁伯伯这样的人，人民巴结他还唯恐来不及，就像苍蝇叮住了一块臭肉，你为什么不买他的账？”

他拥着我，用手拨弄着我的头，说：“也许是人的活法不同吧，在我看来，众生平等。不管别人的权力比你大多少，职位比你高多少，钱比你多多少，但在人格上你和他是平等的，所谓的不平等，那也是人自己的感觉，是自轻自贱的结果，所谓的巨人，并不是他有多高大，而是我们俯下身子仰视人家。小枫，记住一点，阿谀奉承人家，谄媚讨好人家，你可以获得某种利益，得到某方面的好处，但永远不能获得尊重。男儿在社会上立身行事，对自己的亲人，你怎么低声下气都行，但对别人，你永远不能低下自己高贵的头，永远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就像对你梁伯伯，我无求于他，更不想通过他升官发财，我为什么要迁就他？要想站正身子，没有私心是很重要的，俗语说得‘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不失赤子之心’就是这个意思。”

“你打麻将挣的钱为什么要捐一半出去啊？”

“朋友在一块，小打小闹，赢了出去搓一顿，这是朋友们的情分，可今天，我觉得就是在赌博，所以我得到的也是不义之财，不义之财留它干嘛？”

事后老妈告诉我，梁伯伯对他赞赏有加，说这孩子心里明镜似的，有傲骨，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血气方刚，奋发有为，浑身正气。可他又感慨，不知这孩子还能硬气多久，社会真能把“铁杵磨成针”。想当年自己也是雄心勃勃，“以天下为己任”，发誓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在现实中处处碰壁：你清白，人家往你身上泼污水；你实干，人家对你冷嘲热讽；你随波逐流，与他们同流合污了，你也就成了好人，可以在官场上纵横驰骋、畅行无阻了。在官场上，你来不得清白，不清白似乎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规则，连老百姓也都习以为常了。

梁伯伯之类的话我也听过，一位老爷爷说：“现在哪还有什么清官，清官早就是传说了。毛泽东时代也有，现在找不到了。现在当官的，老百姓已不关心他有怎么不清白，只关心他能不能为老百姓办点实事，能给老百姓办点实事，就是贪官也是好官了。可就是这么点要求谁能满足你呀？我退休十几年了，物价一个劲地疯涨，可没谁记得给你涨退休金啊！”

（续前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