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颓然回坐在沙发上。
等了一会儿,她并未回来。渐渐休息室里也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把靴子脱了,蜷缩在沙发里,闭起眼睛,困意袭来。
不知道躺了多久,感觉有人在轻轻拍我,睁开眼睛,她正看着我。
“小兔,该你上场了。”
我坐起来,才发现身上多了件衣服,却是她的外套。
“快穿上,别感冒了。”看她只剩下了一件丝质衬衫,不由一阵怜惜。
“没事,我刚去他们办公室坐了坐,不冷。”
我起身,对着镜子略拢了拢头发。她也在一边帮我扯扯衣服,整整领子。看着镜子里古装的自己,一时有种错觉——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临行前与贤妻依依不舍。
“好了,我们走吧。”她打断我的浮想,拉起我往后台走去。
前一个选手已经开始唱了,我从一角往台下望去,居然密密麻麻坐了很多排,心里不由有点紧张,毕竟从来没登台表演过。
“小兔,你唱得很好,随便唱就行,明白吗?”她捏住我的手臂,微笑着给我鼓劲。
鬼使神差地,我低声回到:“其实,你能听懂的,是不是?”
她一怔,并没有回答我。我执拗地盯着她看。
那个选手已经唱完,主持人已经在报我的节目了。我还是看着她,等她的回答。
终于,她轻轻点了点头,说;“也许你唱的,我能略懂一些吧。”
我好似一个临刑前的犯人,突然得到了神谕,被告知了下世的幸福一般从容地走上了舞台。
这是一个尹派的著名剧目。沙漠王子因父王被反叛的酋长安达杀害,流亡沙漠。十余年后,邂逅公主伊丽,二人一见倾心,相约一年后重聚。一年后,沙漠王子赴约,知公主已被安达抢去。王子历尽磨难,双目失明,面目已非。即使如此,他也要与心爱的人相认。王子乔装成算命人,抱琴入宫,终于凭声音认出了公主,而公主已然认不出王子了。于是,王子以乔装的算命人的身份,说要为公主的心上人算一卦。
我的唱段,就是沙漠王子算命的那段唱词。我并没有把身体直面台下,而是微微偏转了角度。
二胡缓缓响起,我仿佛置身于古老的西夏皇宫,穿越千年风尘,终于见到了心上人:
手扶琴儿心悲惨,
自已的命儿我自己算,
对面坐着是我心爱人,
可叹我有目不能看,
小姐,
开言叫声好小姐,
王子的命儿人要听仔细,
他是个眉清目秀聪明儿,
西萨王宫好子弟,
父母钟爱是珍宝,
亲赐玉佩作标记,
玉佩上沙漠王子四个字,
千载万世永不移,
正望日子多欢乐,
谁知平地风波起,
安达叛变遭不幸,
一家骨肉各分离,
乳娘忠心救王子,
他从宝剑之下逃出去
光阴流水容易过,
一季过去又一季,
王子长成到十七岁,
人海飘航在客地。
无意之中遇公主……
公主的芳名叫伊丽
音乐余韵流长渐停息,台下掌声响起,我深深鞠躬,退到台后。
她正在那里等着我,就站在以刚才送我出去的那个地方。我走向她,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肩。
“唱得真好!”她在我耳畔轻轻说。
“我知道,你能听懂就好。”我轻轻回答,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感动,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
用袖子半遮着脸,说了声“好热,去洗把脸”,就跑了出去。
洗手间里,我拼命洗搓着脸,却发现根本洗不干净那些妆容,一照镜子,简直一大花猫。
正在那里踌躇,洛阿姨进来了,一看我镜子里的脸,就笑了。
我窘得满面绯红,只见她不紧不慢从包里拿出了一支洗面奶递给我。
“好好洗洗,我在外面等你。”说罢,转身出去了。
我如蒙大赦,把脸洗了三次,直到看不出一点痕迹,方才罢休。
八十九
出来,到休息室换衣服,一边等待比赛结果了。
其实对什么结果,我真的无所谓,她能听懂,就是最好的安慰。
一边换衣服,一边冷静地想些问题。
由此看,之前她所说的“听不懂”,真的是有心的,也就是说,她有意躲我。
只是这次,她无处可逃,或是于心不忍,或是不想让我在表演前又情绪波动而影响比赛,才说“能听懂”的吧?只是不知她是真心还是敷衍。
但也不想再追究了,作为我,还有什么值得去计较的呢?她能不抗拒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更衣室出来,看到她坐在沙发上。
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正在接一个工作上的电话。转头看她,贪婪地看她的每一种表情,每一道细纹,每一抹神韵。
真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接近的机会。不久,我大概就会离开,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而她,大概会幸福地结婚,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吧。
也许,是该放下了,我已经拖得太久,再这样下去,也许会疯,说不定,还会伤害到她,那是我宁可死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心里这样想了,反而安定了。
一会儿,她挂了电话。转头笑着对我说:
“小兔,以后你该多参加这样的活动,说不定还能成为名票呢!”
我笑笑,并不回答。
“你呀,内向又沉静,要多交朋友,多走出门参加社会活动,不要太自闭了。”
原来我在她眼中,是这样的人。
也许她说得对,我的确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如果我是她,大概也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小兔的。
“我知道”,我轻轻说,“可是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不需要别人来走进我的生活,也不企求被人理解。与其和不感兴趣的人在一起,不如自己一个人呆着,正如你所说的,习惯了。”
“唉,你还是这样,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讲。记得你小时候,还是很听我话的呀,怪不得别人都说,儿大不由娘,看来,你真是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了,我都已经垂垂老矣了,当然,是指心里哦。”
“又瞎说了,现在的年轻人,不会都这么颓唐吧。”
“呵呵,你运气不好,遇到我这怪胎。”
她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你想做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工作挺好的。”
“嗯,那我就放心了。”
是啊,你跟我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了。
“洛阿姨,我真怀念以前的时候啊!”我情不自禁地说道,与其说是在对她讲,不如说是在自呓。
“以前?”
“是啊,以前,我们多亲密,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电视,你教我跳舞,我给你做饭……”
“小兔,”她打断我,“人不可能总是停留在一个地方,你在长大,我在变老,而且,我们身边的环境也在变化。”
“可是,我还是很怀念,那是我生命里最幸福的时光……”
“嗯,我也怀念,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只能往前看了……”她的语气渐渐轻缓,似乎也沉浸在往事的追忆里。
“洛阿姨,”我鼓起勇气,问她,“你要跟小蔡叔叔结婚了吗?”
她微微一怔,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问,脸颊有些微红。
“这个……现在说这个,还太早。”她在敷衍我。
“如果你真的要结婚了,我想早点祝福你。”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希望她幸福,可是心却像在滴血。
“你觉得他怎么样?”她竟然会问我的意见。
“我对他不理解,不过,主要是能够对你好,其他都是次要的。”
“嗯,他也离婚了,据说是前妻有了外遇。孩子跟着前妻,已经读大学了。”
“哦。”我点点头。
“不过,我也不知道会跟他走到哪一步,有些事情,想简单了很简单,复杂了又很复杂。”
“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最近睡眠也不好,在吃些安神的药。”
“早点退休,享受生活吧,别把自己逼太累。”
“呵呵,小鬼,竟然让我退休,退休了就真诚老太婆啦!”
“你要成老太婆,最多也就一天山童姥,是最漂亮的老太婆。”
“又瞎说,那不是妖精了啊!”
正说笑间,有人进来叫我们出去,要颁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