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起早贪黑的日子持续下去,中间总会有些时候,突然对一切感到厌倦。如果是在晚上,黑夜降临,周围安静下来,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心里会很烦躁,忧伤和茫然混杂在一起,象秋夜里的风裹杂雨和落叶,孤独和绝望的寂寞沉重地涌入心里。
有时候拿起电话,和老大或者阿may或者ada说话。拿起话筒前,想说的是心中空洞的寂寞和痛苦,但是电话接通后,口中说出的却完全不是心中所想。所说出来的,不过就是那些泛泛言辞,假期过得怎样、去了哪里、最近有什么好电影、所在地的天气、以前的旧同学旧朋友去向、等等等等。完全不是我所想说的、想听的。
其实我自己心里明白,说什么听什么又有什么重要?如果这时候alex在我身边,那么一切都不会是问题。以前和他在一起,我们不就是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黑暗的石阶上,听虫鸣听风声吗。
这段时间,alex给我的电话很少。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们没有通过电话,也没有通过邮件。自然,我会解释说,他很忙,我也很忙;忙的时候,时间过得快,半个月并不算什么。我以前没有认真谈过恋爱,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正常。但是我会胡思乱想,完全遏制不住。
alex离开已经一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多心,我总觉得他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我还觉得,他对我很冷淡,和我曾经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也许他并没有变,他从来就是那样的,不说多余的话;但是我总以为,他在机场说得那么清楚、那么好,那张表白的字条就应该是分界线;他总应该有些变化的。
我以为美国是很open的地方;我听阿paul和simon描述过那里的情形。很多地方和国内、尤其是北京完全不一样。alex会不会忍不住寂寞?ian,或者其他男孩子,会不会去找他?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是正常的年轻男人,我经历过那样的快乐,我实在没有理由苛求alex。也许这是一段感情关系里没有女性的好处;我们还在父权社会,无论是在同性恋异性恋的意识里,好像都不会有人要求女人一样去要求男人。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同志关系很难长久的缘故:因为太缺乏约束。因为出轨太过容易。
虽然我爱他,但是我并不会傻到把他当圣人看待。我知道alex也是普通人。我也知道,他不过比我高一个年级;他并不是早熟到每个方面都象核桃壳一样坚不可破。
我有疑惑;可是无从证实。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笑话里多疑的太太质问丈夫是否在外有私情的片段,其实也不是那么可笑;如果自己经历过那种猜忌和不安的话,会明白那样的心理完全是自然而然、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开学前一周多几天,不记得那天是星期几。也许是周三,也许是周四。因为我模模糊糊记得那天离周末很近。那天我觉得累,在实验室屡屡出错,还弄坏了一台仪器。虽然师姐安慰说那不是我的错,暑假前就该送去检修一次,但是坏在我手里,我的心情糟透了。我收拾了东西,无精打采地回宿舍。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就开始发呆。脑袋里浮现许许多多混乱碎片,完全脱离正轨的过往那些家庭生活、发现自己是gay的那种负罪感、失败的大学生活、对自己天资愚钝的忿怒、以及缺乏目标和希望的那些不可知的未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我懒得起来开灯,就任由屋子里黑着。电话铃响的时候,我跳起来,借着从门上房玻璃里投进来的走廊灯光,我拿起话筒。
我以为是alex的电话。因为王尧出门,从来都是留手机电话的,不会留宿舍的号码。
最意外的,电话是ian打来的。ian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晰、干净,音色纯正没有杂音。他说话有柔和的节奏,听起来永远是不慌不忙、心情很好的声音。很容易辨认出来。
我不是一个容易记仇的人。不管怎样,我一直是把ian当小弟弟,就算是不懂事,也是可以原谅的。也许本质上我也是个浅薄的人,我不相信长相象ian那样漂亮的人会是彻头彻尾的坏。无论他做了什么,我总是心甘情愿想给他开脱,即使他伤害的那个人是我。
要不然就是我愚蠢,要不然就是ian有特殊的魅力,让人恨不起他。
ian跟我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缠着问我,我身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就像小孩子,缠着从远处旅行回来的人问新鲜见闻;又像是缠着大人要听故事。我绞尽脑汁,搜罗了几件同学里实验室里发生的八卦讲给他听。ian听得很开心,在电话那面笑。
我几乎都忘记过去他对我说的,对我做的。
聊了一些时候,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讲了,我说,我这里很晚了,……
我想说,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ian很聪明,他说,哎呀,我忘了我也有事呢。
我说,那要不我们今天到这,下次再聊吧?
ian说,好啊。
我松了口气,正要说再见的时候,ian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了,alex也在我这里。”
这句话来的太突然,我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我说:“他来m城做什么?”
ian说:“不清楚耶。好像是来w大开会。”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我说,“哦。”
ian说:“他上上周来的,不过明天论坛就结束了。”
ian说:“alex瘦了很多啊。我们常在一起吃饭。对了,你要不要看照片?m城的秋景还是很不错的,比北京还漂亮。要不要看?我发给你……”
我下意识地摇头:“不用了。”
ian说:“哎呀,糟了,我要出去了。我约了人,要不该迟到了。”
我说,那好的,再见。
ian说,不要吃醋哦,我们什么都没干,就吃了饭。byebye。
我以为他说完了,听到他说的bye,我就放下话筒。在放下之前的瞬间,远远地好像听到他在电话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是我的中文名字,不是英文名。然后咔嚓一声,电话切断了。
我放了电话,在黑暗里摸索回去,爬上床接着躺着。心中并不生气,就是觉得又空虚又烦躁。好像自己是一只笨鸟,永远飞不高,被局限在小小一方庭院,眼呆呆地望着鹰枭在高空盘旋。猜疑得到证实,我心中反而比较平静。算了,该来的就会来,该怎样就怎样好了。我甚至安慰自己说,不管怎样,是ian总好些;总比提心吊胆地忧虑,如果是个鬼子怎么办;一想到白种人的长毛和粗皮肤,我就觉得恶心。而且,和老外在一起,我总觉得不安全。我安慰自己说,alex和ian在一起,总算不是最坏的情况。至少alex不会有事。他们总算是彼此熟悉的。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毫无意识地想,做了一夜逻辑混乱的梦,有时候夹杂着一些往事片段,比如alex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夜晚,水晶灯低低悬挂在雪白天花板上,我身边有他熟悉的味道,香水、汗水和烟草,混杂了他的热度和能量;他的呼吸仿佛就在离我耳边一寸远的地方。我觉得痛苦,不仅仅是心理上的。
半夜里我觉得口干舌燥。起来喝水。
下了床,我摸索着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望。月光很好;北京的夏夜没有云,银白色的月光直泻下来,照得楼前空地亮如白昼。有乌鸦或者喜鹊之类的什么鸟在树林里长声呻吟,听起来就像是老人的哭声。
我放下窗帘,回身去拿水。屋子里漆黑一片,椅子被我绊了一下,发出沉重的一声响。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王尧醒了。我听到他翻了个身,用显然是在困意中的浓重鼻音问:“tim?”
我说:“对不起,我起来喝水……”
王尧呼了口气。我眼前一晃,是他开了床头的台灯。我的眼睛有点刺痛,掉过了头去倒水。
热水瓶是空的。我晃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我拿了杯子,打算去水房接自来水。
王尧坐起来,垂着头揉眼睛。因为是夏天,他光穿了条沙滩裤,光着上身。他打了个哈欠,顺手往什么地方一指:“我包里有瓶水。”
我不清楚他的包放在什么地方,目光搜索了一通,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