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脑麻木跟着走,拍片子,医生说了一大堆,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除了明白伤势不轻,即使完全愈合,将来也不可能和从前那样自如和随便提重物之类,其他的什么尺骨桡骨关节怎样怎样了之类我压根就没听懂。反正有alex一直在听,这条胳膊就像不是我自己的。
一直到进治疗室前我的意识才稍稍回来。我再次感到恐惧。
我一直是一个意志力很差的人。我很怕痛苦。我并不勇敢。
童年时代的痛苦至今仍然铭刻于心。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次,是我奶奶带我上的卫生所。医生和她说了半天,然后让我坐好,护士和奶奶用力扳住我的肩膀和另一条腿。我惘然无知,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是不是接着敲敲打打。
医生拿住我的腿,看了我一眼。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腿上一阵刻骨铭心的痛苦尖锐地直入脑海。瞬间痛苦过后,我才开始恐惧,心脏疼得收缩到一块。当时我最害怕的就是:“还有几下?”
医生说“已经好了”,然后让护士给我上石膏,夹板,纱布。那一刻有死里逃生的狂喜。
。。。我打了一针杜冷丁。
医生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像童年时代那次无知,我很清楚我的胳膊上会有什么感觉,我甚至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那种疼。
刹那间我把所有的自尊都忘了。我转过脸去,求救地望着alex。
他走过来,众目睽睽下抱住我的肩膀。把我的头拥入怀里。
我的脸紧贴他的胸膛,隔着薄薄一件衬衫,我听到心跳声。嗵。嗵。嗵。一下,一下,有力的强健的一颗心,有永远的热度和冲击力,和我的完全不一样。
我想我在哭。一定是害怕。我怕疼怕得哭了。
护士小姐好心地说:“很快的,一下就好。”可是我知道,那短短一下疼,时间上可能只是一刹那,但是正如人间所有痛苦,在意识上都要被延续到几倍甚至几十倍那么长。
再过来两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实习医生,固定住我的身体。
象起跑前枪响的刹那,象高考开考前的寂静,等待痛苦的时刻永远都比痛苦本身更可怕。
我想我一定是吓傻了,在复位开始前最后一刻,我居然想到那句话“原子丨弹丨最大的威力,是在发射台上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将这句话默念第二遍,一阵锋利的痛楚,完全中断了我所有的思维。有那么片刻,我的脑海里白茫茫,有许多只黑色的金色的小蛇在急速乱窜。我的心收紧,放开,抽搐再抽搐,紧缩成一团,然后微微张开,再等待下一瞬间的切割。
忘记在哪个高中生的blog上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他得知自己失恋的那一刹那,痛苦得想死。
我觉得他应该从看台上摔一次,断一次胳膊断一次腿,做一次复位,然后他就会明白,肉体的痛苦远比人在健康时所能想象的走得更远。
当我们健康时,我们会觉得精神的痛苦是最痛苦的。
但是当我们遭遇不幸陷入疾病,我们就会觉得,健康活着就他妈最幸福了。什么心灵不心灵,滚一边去吧。。。。。
至少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许是因为,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如果是生活在国共合作时代,估计我都不知道叛变多少次了。
。。。。
。。。。
再长的黑夜,也有过去的一刻。再大的痛苦,也有消失的瞬间。下一刻,我看着打上石膏的手,心里甚至已经有点高兴了。
不管怎样,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
等到alex也缝了针,我们坐车回学校。回到宿舍,老大老三在宿舍聊天。看到我半边身体被石膏绷带绑成一个木乃伊,两人呆了呆,问:“小六你怎么了???撞车了???”
我心里骂“乌鸦嘴”,摇摇头说“摔了一跤”。
老三“什么跤能摔成这样”
我“从台子上不小心摔下来的”
老大问严重不严重,我说还行。
alex在给我收拾东西,把药和乱七八糟一堆东西放抽屉里,叮嘱我什么药什么时候吃,吃多少。我没怎么吭声。
alex临走的时候,我追出门去,喊住他。
他在昏暗的过道里,转身望着我。
我盯着他衬衫上一片球场留下的灰尘,杜冷丁的反应还没有过去,有点头晕,想呕吐。
我说“……你没把收费单给我。。。我还你钱。”
alex看着我,面无表情。光线从他身后走廊尽头的窗户射进来,我感到稍稍刺眼,垂下眼睛。
他没有回答我,转身走了。
31,
faceyourheart...justactasa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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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正在宿舍躺着想这天的倒霉事。我自我安慰说,幸亏这是考试完才骨折,这要是在考试前就真惨了。可是转念又一想,这要不是考完了,我也不至于有闲心去田径场拔草晒太阳。而且,这已经快六月中旬了,再两个礼拜就要进入考试周,我还得去系里打证明申
请缓考。。。
想来想去,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自我安慰的理由。俗话说花钱消灾,我这是既花钱还不消灾。看病吃药这几千块钱我总得还人家吧。然后这几个月家教也不能做了。暑期实习也要取消。这对我那糟糕的经济状况简直就是雪上加霜。想到这点,我又多了一个烦恼。
我就这样一直躺着郁闷。老大老三早就出去吃饭上自习去了,天色渐晚,我懒得爬起来开灯,屋子里也慢慢黑了。
屋外有人敲门。同时手机也响了。我看了一下,爬起来开门。alex一边进来一边说“怎么不开灯?”顺手扭开开关。白炽灯在灰蒙蒙的天花板上嘶哑了几声,不情不愿地亮了起来。黯淡的白光映照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
alex洗了澡,换了件白t恤和灰色运动中裤。
他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身上有刚洗完澡的浴液和洗发乳的香味。我倒退一步,稍稍站远些。
他手里拿了个小旅行包。说,“你收拾点书和衣服,跟我回家去。”
我“干吗”
alex“你的手伤成这样,你在学校怎么洗澡?”
哦,这样。刚才我还想到这个问题呢。这是大夏天,总不能不洗澡吧。可是在学校就得上公共澡堂,浴室花洒都是固定的,淋到胳膊上就惨了。
但是去alex家……我有点犹豫。
“你的柜子是哪个?”他没等我回答,就自顾自打开抽屉拿药,往那个空包里塞。
我犹犹豫豫地往柜子方向一指。
他拉开门,往里一看,有点惊讶“你就这点东西?”
那时候,我的衣服绝少。整个夏天通共就两件t恤一件衬衫,还有两条仔裤。
我们班的同学一直以为我家条件不错,因为我那几件t恤都是耐克的,我仅有的两双球鞋也都是耐克的,两条仔裤都是g-star。这些对小白领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那时候的本科生而言算得上奢侈了。
但是实际情况是,我通共的衣服就是这些,并且这些都是ada表姐每次回国时给我带回来或者在北京逛街时带我买的。要我自己,连偶尔买份三块钱的南瓜饼鸡腿都要犹豫半天。自己存折里的钱,恐怕连条g-star的裤腿都买不起。
像alex那种本科起就用一生之水就开四环的花花公子,当然会很奇怪我衣柜的空空如许。
我点头。
由此可见,那个时候,alex和我是多么缺乏沟通。他连我家的基本情况都还不了解。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愿意让人家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另一方面,alex也从来不打听这些。
我坐在凳子上,看alex在柜子和杂物架前给我收拾东西。
他背对着我,白色的灯光往下打在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膀上。刚洗完澡,后背已经汗湿了一片。弯腰或者开关柜子的时候,后背的肌肉紧贴着白色t恤,清晰地勾勒出坚实的形状。
我一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立刻惊醒了一下,然后自卑自责地叹了口气。
alex听到了,回头看我,说“怎么了?——胳膊还痛?”
我摇头。他又回头接着收拾。侧过身,把架子上的东西往包里塞。
这次我看到的是他的侧面。我又偷偷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