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间一到,公司里几乎就没人了。韩文珺不用加班,早早地关了电脑,招呼我走人。他说想吃火锅了,我说大过节的,哪儿哪儿人都多,不如我们自己回家弄。于是顶着大风,跑到附近一家超市买了一堆食材,挑了两瓶不错的红酒。回到家已将近九点。
反正第二天不用上班,又是节日,敞开了多喝一点也没关系。喝到将醉,手机响了。没想到是m打来的,看到手机屏幕上他的名字亮起,猛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心想这老家伙不会又寂寞难耐想找人排遣了吧,他身边那些小男孩怕不是都吃饱喝足作鸟兽散了。没有理他,直接摁断。
隔一会儿,再次打过来。我拿起手机走到卧室阳台,接了。
“喂”,我把声音压得很低。
“听说了吗?”他声音十分低沉,没有半句寒暄。
“听说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
“你,这会儿在干吗?”他继续绕弯子。
“在吃饭啊,不然还能干嘛。”
“看来还没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到底什么事儿啊?”我有些不耐烦了。
“张旭文,没了。”
“什么?”
“hiv,发病不到一个月。”
我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有那么一两秒钟,只听到窗外的风呼呼作响。
他清了清嗓子,用几近严肃的语气说:“我建议你,有时间去检查一下。”
这个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毫无波澜,奇怪地是,我的内心竟也是毫无波澜,我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心来去思考,努力想让这件事进到脑子里,心里,去辨别,去分析,却始终无能。
一个瞬间,脑子里快速闪现出一个面孔,这才把“张旭文”这个名字跟那张年轻帅气的脸对上号。只在一次聚会上打过罩面,知道他在我之前就跟m认识了,他们在一起玩儿过一段时间。
他死了,hiv,那就意味着m以及m圈子里的所有人都该人人自危,我也不例外。
“喂”,我有些结巴:那你,你没事儿吧?”过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问他这个问题。
“今天刚拿到结果,我是没什么问题,已经打了一圈电话了,建议你也去查一下。”
不知道对话是怎么结束的,电话挂了,我还站在阳台上发愣,直到韩文珺跑来叫我。
“谁的电话,打这么久,还神神秘秘的,饭都不吃了。”
“没谁,我爸。”
缓过神来,才感觉到从窗缝渗透进来的冷空气,冰凉刺骨,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该不会真的hiv了吧?
回到饭桌上,看着满桌子的菜,剩在杯中的酒,只觉得胃内饱胀,再也吃不下喝不进任何一点儿东西。脑子特乱,思维彻底失控,不知道自己在干嘛,该干嘛,能干嘛。韩文珺在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呆坐了一会儿,就扔下筷子回房间了。
躺在床上,感觉心跳地厉害,会不会这次真的就中标了,才二十几岁,还不想就怎么死掉,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倒霉吧,怎么轮也不该轮到我身上…各种不确定,伴随着不甘心以及懊悔、害怕,心情复杂到无以复加,盘算着哪一天去医院抽血检查,又害怕那个真实的结果带来终结自我的命运。
辗转了很久,始终难以入睡。他过来抱我,我把他一把推开,他抱怨我喜怒无常,自己翻身睡去。听着外面狂风呼啸,感觉自己这副皮囊如同风浪中的一艘破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这一次,真正体验到什么叫做自我厌绝,觉得自己脏透了,臭不可闻,又联想到他,万一他无辜中招,那我可就成了一个大大的罪人?想到这里,恨不得找个无人的角落,狠狠抽自己一顿。
第二天,把床上用品统统换掉,用过的杯子、餐具反复清洗。他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是害怕,怕会传染,不敢再用家里的杯子喝水,叫来一箱瓶装水,吃饭不敢动菜,简单吃了几口。即便这样,仍然坐立难安,偷偷在电脑上、手机上疯狂查询有关hiv的各种东西,越查越慌。他在房间来回进出,发出的动静让人烦躁,感觉透不过气,想逃出去。也没什么合适的去处,最后决定一个人去酒店待着,想静一静。
跟韩文珺说要回大姨那儿,出去找了家酒店,订了最顶层的一间房,没别的,就是想离地面离人群越远越好。
关紧门窗,拉上窗帘,大概只有留在黑暗里才能获得救赎。强迫自己不去担惊害怕,一切不是还没有结论吗?尝试着看各种电影、看a片,边看边撸,想对自己进行一次大清理,把体内的欲望与肮脏清除干净。
勉强拖过周末,等到周一,是该去医院验血的日子,跟公司请好假,却始终不敢出门。不是拖延,是真的不敢,我知道只要去验血,等来的将是百分之五十的好消息,百分之五的坏消息,一旦是坏消息,就意味着百分之百的一个结局。
就这样挨过一天,等来第二天,第二天依旧提不起勇气,再挨一天。手机关机,不见天日,假如末日来临该多好,就可以痛快结束无尽的纠结。一直拖到元旦前一天,知道不能再回避了,怀着一份侥幸出了门。
先在楼下的商场买了墨镜和帽子,把自己武装一番,之后打车去了最近的疾控中心。
人很少,办了手续就去了采血室。抽血时,抖得厉害,完全不能自控。医生抬头看着我,一双细窄的眼睛,那凝视让人无比心虚。
他冷冷地说:“来我这儿的都是好皮囊,你们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害怕的一天。你怕什么,早干嘛去了?”
我一句话说不出来,下意识地把胳膊向前送了送,任由他摆布。
他在我胳膊上用力拍了两下,针头嗖地一下钻进血管。
生死就在这一下子,结果已不由人掌控,突然间,就什么都放下了。
“医生,什么时候拿结果?”我按着酒精球,透过我的墨镜,试图从他的脸上他的回答中获得一些警示。
“下午两点。检验结果都放在外面桌子上,要是没你的,进来找我。”
“没有的意思是?”
“阳性”,他又抬起头,瞅了我一眼,随即用有些戏剧性的语气说:“但也不一定,也有其他情况,要具体看。”
“桌子上有结果,就安全,是吗?”
“那也不一定,要具体看。”
看样子他已经不大愿意再对一个疑似病人的人多说什么了,我只好从采血室退出来。
在大厅的椅子上空坐着,一分一秒数时间,等着拿结果。从差不多一点开始,就每隔一会儿跑去放结果的桌子上看一看,什么都没有。又开始胡思乱想,冒冷汗。
一直到下午三点半左右,护士才把结果放在桌上,只有单薄的几张纸。一个男孩冲在我之前去查结果,那沓纸拿在他的手上,我站在他身后,伸长了脖子,他每翻一页,我都努力搜索着纸上的名字。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一阵狂喜。
抽出自己的那份结果单,看了很久,不敢确定,捏着去找医生。亲耳听到医生说“你没事儿”,这才彻底放心。
走出疾控中心的大楼,把结果单撕了个粉碎。没有留意那个比我还着急的男孩究竟拿到的是什么结果,但愿他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