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正对着门口的方向,自然看到了乾和之,“你叫他来也没用。”不知道是在对陈劲说话还是对乾和之,“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
乾和之堵在门口没动。他刚才剧烈运动过,开口时声音很难听,“为什么…突然要出院了?”
老头盯着乾和之看了一会儿,没事儿人一样捋了捋身上的外套,苍老干枯的手掌握紧包带,坦然直白地回答,“我不想在这儿等死。”
要是老头像平时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虎起脸吼人,乾和之说不定还能有底气一些,顺便也把他这段时间的焦虑和委屈多少倒出来点。
但是现在,老头没有发脾气吼人,反而用认命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乾和之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怎么会是…等死呢…”
他吸了口气,才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视线都模糊了,“医生不是说…只要按时吃药…配合治疗…是可以…可以延长寿命的么…”
乾和之的声音抖得不行,想到什么都往外说,像溺水的人在水里乱抓,“你脾气那么坏…说不定老天都不要你过去…就能…多活十年八年的…”
“这话你就骗骗自己。”老头的眼神丝毫没有动摇,看乾和之的眼神简直称得上怜悯,“你说完了吗,说完了的话就让开,我这会儿出去还能晒到会儿太阳。”
陈劲没有说话了,抓着头发原地蹲了下去。
乾和之也没有说话,他看着陈劲无助的背影,在老头推着他想让他把门口的位置让出来的时候,哑着嗓子说,“是因为她没来吗…”
老头脚步停了一下,“你说什么?”
“因为你女儿不管你死活了,所以你不想治病了,是这样么…”乾和之攥了攥拳,“上次…你看到来的人是我…很失望…你在等她…是不是?”
老头总算是变了脸色,“你给我让开!”
“我也给她打了电话啊…”乾和之依然杵在门口,“她不听…我一直打也不听…”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到地上,“她不来…就不来了…我们不行么…”
老头不说话,乾和之又继续,“在医院还有医生…回家的话…万一…万一出事…来不及到医院…怎么办啊…”
他一个人低声地、混乱地说着,像在和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病房里一时之间只剩他一个人神经质的喃喃。
半晌,老头开了口,声音像干涸的土地似的,豁出道道裂缝,“你这小孩怎么听不懂人话?我都说了,我不要死在这里。”
老头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乾和之整个人僵住,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到墙上。
迈出去的脚步声很快混入走廊里的其他声音中,让人分辨不清离开的人去了哪里。
乾和之失神地盯着病房门口地面的界线,盯到眼睛发酸发胀又发疼,眼泪争先恐后地向外涌。他把脸埋进手掌,哭声压抑不住,低低地溢出。
隔壁病床的胖男人这会儿没在睡觉,帘子扯开了,正和坐在病床边的中年女人一起吃瓜子,发出清脆的“咵咵”声。
天色暗了。
坐在窗边的家属拉上了病房的窗帘,发出“哗”的一声。
不知道是谁在说,“作孽啊…”
老头出院后,先被接到陈劲家里住。住了没几天,他就受不了了,又是嫌挤又是嫌麻烦,带着韩老头儿回他自己那儿住。
老头回了家,彻底解放,还跑生一路开起店了。和同一条街的邻居们热热闹闹地打了好几天招呼,还吃了免费的拉面。
虽然就一碗。
以上,都是陈劲发60s语音告诉乾和之的。陈劲还说了些别的琐碎的事情,把老头出院后的生活描绘得一派欣欣向荣。
之所以需要陈劲转告,是因为乾和之在老头出院以后就没再找过老头了。
乾和之大逆不道地说了好些戳老头肺管子的话,事后自己也觉得没脸见老头。拖着拖着,就变得越来越难迈步。
偶尔也有那么一两次,他叛逆地为自己找借口,认为这不是退缩,而是对老头擅自出院的抗议。
陈劲让乾和之一起吃饭,借口从下元节找到冬至,又从冬至找到腊八。
乾和之总是推。
推到快过年的时候,一天,陈劲的60s语音突然变成了3s,而且还只有一条。
乾和之盯着那短短的小气泡,半天没敢点开。他总觉得这是自己要被踢出局的信号。这让他很害怕,还非常烦躁。
他一直拖到晚上才点开,没等到陈劲老父亲一般沧桑无力的劝说,反倒听见了老头平地一声惊雷,“再不来你以后就别来了!”
乾和之懵了一瞬,下意识摸了一把脸,总觉得有口水顺着网线喷到了自己脸上。
好在没有。
乾和之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在约定的时间踏上了去往老头家的路。他出门时一鼓作气,路上却无数次想逃,好在都被傅闻声按住了。
傅闻声问乾和之到底在害怕什么。
乾和之不知道。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傅闻声在乾和之又一次蠢蠢欲动的时候提醒他,“你师傅他,癌症晚期,过一天少一天。逃避改变不了这件事。”他还贴心地把车靠边,“你要逃可以,以后不要后悔。”
乾和之没下车,傅闻声就继续开了。
后来,这顿饭,和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一样,去做了就会发现,原来比想象中的要容易许多。
这一晚吃的是火锅。乾和之从眼大胃口小的陈岁安女士嘴下帮傅闻声抢亲亲肠的时候也纳闷了一瞬,他之前为什么会把一顿饭想得那么可怕。
出院这段时间,老头虽然身体瘦了,但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头顶一小撮银毛根根竖起,像刺猬似的。
很好!很不错!很有精神!
乾和之这顿饭吃得很高兴,离开的时候趴在车窗上和送他们的五人挥了半天手,挥到手上热气都没了才罢休,出发时甚至唱起了歌。
但可能是他喝了过量米酒的原因,情绪不稳定,才过了一个红绿灯,他就不唱了,改哭了。哭到后来睡着了,还是傅闻声抱他回家的。
到了农历新年,乾和之和师嫂还有安安,一起给老头置办年货,买了好些大红色的装饰品,准备挂到老头的家里和店里。
老头说了句“丑”,倒也没说不要。
春联字帖中国结,福气娃娃鲤鱼挂件,他们选了很多,把老头晦暗老旧的房子装扮得红过了头,都有些刺眼了。
顺便,一年到头总要大扫除。他们贴春联的时候,老头站在边上指挥这指挥那的,一听到“大扫除”就说自己累了,要韩老头儿扶他回房间睡午觉。
乾和之中途捞了几次推着学步车满屋子横冲直撞尤其喜欢撞老头房间的陈岁安,好不容易才等到她累了,师嫂带着她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