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你来看我我很高兴。”爸爸说。
“是我妈让我来的。”我说。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招手让我过去,我走过去坐在床边,他从眉毛到眼睛到嘴巴一点点仔细地看我,然后笑着说:“我们小诗还是这么聪明漂亮,这才是爸的女儿啊。”
他抬起没打针的那只手握住我,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也许是分别太久隔阂太深,我发现我竟不能对他的情绪产生共鸣,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我们又说了一会话,基本都是他问我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好。
跟大爷聊天我才知道,父亲几年前就已经再次离婚了,他没有再找,一直过着独居的生活。这几年,他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已经做到了校长的职位,但他的身体也越来越糟,今年上半年已经因为心肌梗塞进医院抢救了一次,之后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大爷一直建议他提前退休,他没同意,还是硬撑着工作,结果这一次直接恶化到了需要搭桥的地步。大爷说,这个手术很大,要从腿部取血管,再开胸植入心脏,而且父亲心脏膜瓣关闭不全,也需要更换或者修复。我听了,直觉脊背发凉,想象着父亲即将经历的一切,不免紧张和害怕。
下午,母亲也坐汽车从老家赶过来了。她一辈子没出过什么远门,这一次离开老家竟然是为了让自己遍体鳞伤的前夫,真是天意弄人。
我们老家有遇到生老病死的大事打表升疏的习俗,这次也不例外,手术当天,母亲让我起早去附近的寺庙。上过香,写好了疏文,在佛前燃尽,一边磕头我一边祈求佛祖保佑父亲平安健康。
匆匆返回医院,父亲在病床上向我招手,我弯下腰伏在他身边,父亲说,“小诗,我们合个影吧。”我掏出手机跟他照了两张照片,父亲笑得很开心。接着,他张开嘴缓缓说道:“小诗,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如果我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希望你能原谅我,让我安心地走,如果我还能醒过来,那你就不用原谅我,这样我才能安心地继续活着。”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这个一直带着负疚感生活的人,这个被疾病击垮的老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希望他能健康起来,那一刻,我只有这一个想法。
手术从早上九点半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我们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候,那种如坐针毡的心情让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异常煎熬。手术室灯灭的那一瞬间,我们再也坐不住了,一窝蜂地冲向大夫。大夫只简短地说了几个字:“手术没有问题,重症观察再看吧。”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我们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此刻仅能说出的话语。
父亲在重症监护室呆到第四天才出来,期间我一直没能看到他,只有护士时不时吩咐我们去做一些事情。那天中午去吃饭的时候,我去了医院附近的一个学校食堂。这样寒冷的天气,满脸胶原蛋白的学生们依然在校园里跑跑跳跳说说笑笑,健康真好,年轻真好。我不禁在想,跟生老病死这些由不得我们的大事比起来,其它的事又算什么呢,为什么健康的我们偏偏不知道感恩和彼此珍惜呢。走着走着,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声:
“那些过往的人依稀的往事
有些笑容总是浮现我脑海……”
一个男生带着鸭舌帽和眼镜在路边抱着吉他纵情歌唱,严寒的天气丝毫没有冰冻他的热情,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跳动,我放缓了脚步,仔细倾听他的歌声:
“总是在每一个难眠的午夜
看这城市和头顶无尽的星空
总会在每一个阳光的午后
仰望天空湛蓝的深处
我开始懂得珍惜
和你每一次的相聚
静静的感觉着你
心中的悲伤和欢喜
也开始懂得忏悔
在这短暂的一生里
我甚至来不及爱你
把最美的献给你……”
冷风中,他浑厚低沉的声音穿透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心中发酵。我感觉有股激流一下子涌了上来,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我又想那个叫钟凝的人了,我也怕在这短暂的一生里,我甚至来不及爱你。
十天了,电话上那个熟悉的名字终于又亮起来,我从家属等候区走到靠窗边的地方去接电话。
“你在哪?”凝问。
我说了城市的名字。
“不会是为了躲我跑那么远吧。”凝自嘲着。
“没有,我在医院,我爸刚做完心脏手术,还没出重症监护室。”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凝在那边非常惊讶,她问了我一些详细的情况,我一一跟她解释清楚。
“用不用我过去帮忙?”凝问。
“你别过来了,你走那么急手头肯定有很多工作要处理,我这边还有我妈、大爷大娘他们,能忙的开。”
“我不放心你。”凝说,她的声音那么轻柔,像在我心间拂过。
“我能照顾好自己,你放心吧。”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想东想西的。”
“嗯,知道了。”
从那天开始,凝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问问我父亲的病情,再跟我简单聊上几句。
有一次,说着说着凝突然有点犹豫:“小诗,你们—钱够用吗,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其实凝不用如此小心翼翼,她那天的话我早就释然了,凝一直都很尊重我,我知道她是太在意我,不把她逼急了,她是断不会说那样的话的。
“够用,我爸他有医保,能报销大半,这些年他也有自己的积蓄,不用我填补什么。”
“你可别骗我,异地医保是要先个人垫付的。”这个人精,什么她都知道。
“真的够,你就别操心了。”
父亲出了重症监护室,我们都放心多了。医生要求家属24小时不能离开,我、母亲和大爷大娘就轮流在医院陪护他。母亲偷偷用小电热杯煮了粥,我一勺一勺喂父亲喝。护士给父亲换药的时候,我看到他胸口还有小腿处两条狭长暗红的伤疤,感觉触目惊心,那是身体被强行打开过的痕迹,人一旦生病,跟刀俎上的鱼肉没有任何分别。晚上,我让母亲回旅店去住,我就在父亲的床边打个地铺凑合一下,结果母亲说什么非得让我回去,我气得把母亲拉到外面。
“妈,你为什么要管他,难道你不恨他吗?”
恨又能怎么样,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现在搞成这样已经很可怜了,我还能见死不救么,妈也不是那样的人,妈是怕你累才来的。”母亲说。“你也不要怨你爸爸,他对我虽然不好,但一直都是关心你的,你上学那会儿,一直都愿意不见他,他没有办法,只能偷偷给我送钱给你交学费,还不让我告诉你。这些事后来被王老师(父亲后来的妻子)知道了,他们吵得很凶,但你爸还是坚持来。你考上重点大学的时候,他高兴得在我面前都哭了,一直说对不起你。”
“他不过是执行法院的判决罢了,你不用这么感激涕零的。妈,我真是不懂你,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以德报怨的人。”
母亲苦笑着低下了头。
父亲的情况很稳定,一个礼拜之后已经可以出院了,我也在c市呆了十天有余了。中间我跟领导申请延了一次假,领导虽然答应,言语之间却有些微的不悦,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邪门的是,市局张老师还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我没接到,也就没再回。
终于要回去了,心情比来时轻松不少。大爷让我放心,说他们会照顾父亲,我让他们回去一定把父亲退休的事办好,大爷满口答应了。母亲和他们一起坐车回的老家,我总觉得他们几个坐在一起一定会非常之尴尬。我买了当天上午的火车票回去,下午就到了车站。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凝站在出口那里等我,她应该是一直没有剪头发,刘海有些遮住眼睛,一侧的鬓角掖到耳后,反倒多了几分柔美。看到我她的嘴角一点点开始上扬,我则大步朝她走去。
回到家,凝带上门,转过身时,我正好对着她的脸,我迅速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我看着凝说:“凝,我想你,每天都想。”凝愣了愣,她微微垂下眼睑看我,我能清楚看到她双眼皮褶皱里的润泽还有纤毫必现的睫毛,她清澈的双眼里写满了思念与疼惜。
“我也是。”凝说,“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了。”
她凑过头,捧起我的脸,给了我一个绵长而热烈的吻。那种连着心的悸动与满足,从没有另一个人能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