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十一，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刷医保卡给母亲买了一堆常用的药，塞了整整一大包，跟逃荒的似的。几个月没见到母亲了，太想念她和她老人家做的饭了。在外漂泊的这些年，不管吃着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最怀念的都是母亲的味道。我提前请了一天假，而且前一天下班就直接从单位去了火车站坐夜车回家，睡一觉天亮了刚好到家。

“妈，我想死你了。”一进家门我就抱住我妈哀嚎。妈妈左看看、右看看，上下打量我一圈，心疼地说：“诗啊，你怎么又瘦了，一天就骗我还说胖了，有你这么胖的吗，你现在有90斤吗？”

“我这一身骨头都不止90斤，妈你是不是看咱家猪看惯了，觉得谁都挺瘦的。”我笑哈哈地说。

妈被我逗乐了，她的眼角荡漾出细密的鱼尾纹，“死丫头，拿自己跟啥比呢，饿了吧，妈去给你做饭，想吃啥？”

“啥都行，你做的我都爱吃。”

妈妈笑眯眯地去了厨房。

自己在屋里待着无聊，我晃到厨房门口，看到母亲的身影在热气腾腾中忙上忙下，突然很感动。这么多年了，母亲过得非常辛苦，她既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操持这个家。我初中和高中读的都是市里最好的学校，收费也是一顶一的高，母亲却从未在钱上委屈过我。她给别人当保姆、做力工也没有选择改嫁，因为她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儿。大学快毕业时，母亲确诊糖尿病，虽然近几年病情一直比较稳定，但她每天都要吃药。为了能够早点赚钱，毕业前夕，我偷偷做了放弃保研的决定，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告诉妈妈，我很怕她会自责。如今，我常年不在家，母亲累了病了我都不能时常陪在她身边，只能拜托老姨和舅舅他们多照顾照顾妈妈。所以每年过年，我都给他们还有家里的小孩子买很多东西，希望从自己的角度尽量去维护这份亲情。

我走到妈妈身边，蹲下来给炉灶添柴火。“快进屋吧，不用你，别蹭一身灰。”我妈看我来了立马往出赶我，她总是这样，所有的苦累都是一个人扛，从来不去抱怨谁。

四号那天早上，我突然接到凝的电话，让我把家里地址给她发过去，她说在外地旅游要给我寄张明信片。问她在哪，她说出省了。我说我家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能不能收到真是个大写加粗的未知数，凝却在那边执意要我告诉她，说这次来不及收就下次回家再看。我说你有什么要说的不妨现在就说，我洗耳恭听呢，她说那能一样么。我只好飞快给她发了家里地址。

每年的十一都是乡下最忙碌的时候，家里田地没多少，但母亲一人也得忙活几天。我担心母亲的身体，几次劝说她别种了，都给舅舅家算了，但她不听，母亲说哪有住在农村却不种地的道理。

那天一天我都跟我妈在地里收玉米，山上信号不好，手机就直接扔家里了。傍晚，我腰酸背痛地往回走，远远就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白色轿车，我心说谁家车还横我家门口了。再往前走走，诶，怎么越看越眼熟，再看看牌照，这不是凝的车么，她怎么来了！那她人呢，我四处环顾了一圈，人影儿都没有。真是奇怪，车也不能自己溜达过来呀。我走到车窗趴窗户一看，好家伙，凝她老人家放下座椅靠背平躺着睡着了。

我使劲敲敲窗户，凝缓缓睁开眼睛，当对焦到我脸上时，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凝坐起来，整理好衣服和头发，不紧不慢地从车里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呢。”凝伏在我耳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后迅速切换成富有亲和力的表情，她看到我这身脏兮兮的中老年村妇装，眼里掠过一丝惊讶。

“我跟我妈去收玉米了，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提前说一声？”我面容沉静地问。虽然凝的突然造访让我吃惊，但我没有因为她的光鲜亮丽和自己的灰头土脸表现出任何的窘迫，就像当初ruby踩着银铃般的高跟鞋袅袅娜娜出现在小饭馆里扒饭的我面前一样，我甚至不会多她看一眼。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你若接受，那好，我们就坦诚地做朋友，你若嫌弃，那请你抬起自己高贵的脚离开。我虽活的不久，但世事冷暖人情淡薄却也见过不少。我住过书香气息的楼房，住过人员混杂的廉租房，也住过乡下温暖坚硬的土炕，我得到过小朋友的艳羡，众星捧月般被宠爱，也因父母离异被人指指点点与人大动干戈。这些小时候的经历早就让我对世态炎凉有了清晰的认知，一直以来我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或许这也是我与人交往常会显得比较被动的原因之一吧。余华有一本书叫《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这句话放在我和凝身上再合适不过，只是她过去并不清楚罢了。

“小诗，这是谁呀，你朋友吗？”我妈问。

“嗯，我朋友钟凝，她放假来这边玩，顺便过来看看我。”我想尽可能打消母亲的疑虑。

“阿姨好。”凝礼貌地说。

“啊，你好。快进屋吧，外面挺冷的。”我妈热情地把凝请进屋。

进屋后，我妈就去厨房忙活了。我换了身自己的干净衣服，给凝倒了杯热水。

“你手破了。”凝盯着我被玉米杆割破的手指说。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我一向对这些小的磕磕碰碰不太在意，虽然手指胀痛得有些难受，但这种疼简直不及痛经的百分之一。我翻出药匣子，拧开碘酒盖子。

“我来吧。”凝用棉签沾了一点碘酒涂在我的伤口上，冰凉而刺痛，我微皱了眉头。

“疼吗？”凝小心地问。

“还行，没事儿。”我笑着说。

凝低头给我贴好创可贴，那么专注而细心的样子让我有点感动，“谢谢。”我看着凝说。

“谢什么啊，傻子，下次不能再弄伤自己了，听见没？”

“遵命，sir，小的不敢了。”我对凝莞尔一笑，然后继续说：“不过小的有一事不明，你不是外地呢么，你不是要给我寄明信片么？你怎么把自己寄过来了？”

凝嘴角挑起一抹轻笑，“都到这了，还不算外地么？”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我脸上，我笑着避开，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那样的眼神。

这时，我妈从厨房过来，站在门口说：“小诗，你去小卖店买瓶酱油，再买半斤干豆腐。”

“好嘞。”我收起药匣子跳下地，凝在身后跟我出来，我们一起往村口走去。

太阳被西山遮住了大半，只剩橙色的光芒穿过远处的山林。深蓝天际的几抹流云好似贪恋这炊烟里静默的村庄，迟迟不肯离去。夹道的榆树低垂着枝叶随风摇摆，土路像蛇一样蜿蜒到村口。时不时有收工的邻居牵着老黄牛路过，凝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不得不承认，在她手里，村庄不再土得掉渣，而是有一种原始而深邃的诗意。

晚上，我跟凝住一个房间，我们并排躺在炕上。

“小诗。”凝学着我妈的叫法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