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中饭之前，张小顺就发现了，林孑恪整个上午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张小顺很耐心地等着小跟班儿做足心理建设，然后来一吐为快。午休快结束的时候，林孑恪终于踱到张小顺面前，期期艾艾地说：“老张，你到我家吃饭好吗？”
张小顺不是个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的人，但她又不太擅长拒绝别人，更何况发出邀请的是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的林孑恪。张小顺估摸着，一定是林孑恪的家长们授意林孑恪来邀她的。想想，也的确不应该拒绝。所以她还是很平静地答应了。林孑恪显得格外激动。她几乎是立即打电话回家，跟家里人汇报。张小顺发现，这一家子，似乎挺把这顿饭当回事。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林家的诚意还是出乎了张小顺的预料，以至于，张小顺觉得下午出去办事时，顺手买的果篮显得有点对不住人家的盛情。
的确，林家人的隆重，让张小顺有些受宠若惊。下班的时候，她和林孑恪刚走出公司，就发现，一个陌生的男人朝她们招手。林孑恪扯着张小顺迎上去，说：“这是表哥。”
张小顺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就叫：“表哥，呃，你好。”对面的“表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小顺这才意识到，这个人不是“表哥”，而是林孑恪的表哥。即便自己和他是表亲，从年岁上看，也应该是表弟，毕竟人家是一副大学生的样子，顶多20出头。张小顺浅浅地笑，尽量掩饰自己的窘迫，她很想敲敲林孑恪的脑袋，问问她：“破孩子，哪你有这么介绍的？”
“表哥”和林孑恪没太注意张小顺的纠结，径直领着张小顺往路边的一辆休旅车走。车上坐着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林孑恪还是一如既往，从自己的角度介绍着：“这是舅舅。这是老张。”张小顺这次没有踩这个坑，虽然有些慌乱，但还是比较正常地问候道：“叔叔好。”
“舅舅”笑得慈眉善目，显然习惯了林孑恪的套路，所以自行调整了对张小顺的称谓：“哎，小张。”
从公司到林家特别远，林家的旧洋房又挨着市中心，加上晚高峰的堵车，漫长的路程让林孑恪捶着车上的布娃娃抱怨：“我说坐地铁吧，你非要开车来接。”
“舅舅”很耐心地敷衍：“对，你最拎得清，行了吧？”
其实，身处车阵中的张小顺，并不觉得焦躁，因为“舅舅”和“表哥”都是很健谈的人。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回答的问题，比当初自己做的简历还详细。
到了林家已经快七点了。旧洋房里，灯火通明。林孑恪的母亲、祖父母都在，加上舅舅和表哥，一家子都到齐了。这阵仗，让张小顺手足无措。好在，林家的家长们都很擅长沟通，于是，张小顺更加详尽地把自己的简历回答了一遍，顺便汇报一些林孑恪的表现。气氛亲切而友好。
林孑恪的爷爷说到张小顺老家枣庄的奇闻异事的时候，保姆端上来最后一个汤，林孑恪瞄了一眼，皱皱鼻子说：“干贝，老舅奶奶给的，吃了要跟她一样死心眼的。”
“你就知道瞎说。”林家奶奶拿过汤勺，给张小顺舀了一碗汤，“这小孩，说话天一句，地一句。”
张小顺突然对林孑恪说的老舅奶奶很感兴趣。但她没好意思问，所以只能认真地品尝吃了会和老舅奶奶一样死心眼的干贝汤。不过，大概是因为老舅奶奶实在是林家的“话题女皇”，所以，饭后水果时间，她还是如愿听到了老舅奶奶的故事。
老舅奶奶80多岁了，从情窦初开到花样年华的时候，都暗暗眷恋着青梅竹马的牧文哥哥，可惜牧文哥哥不知道。老舅奶奶的妈妈给她定了门亲事，老舅奶奶却说，非牧文哥哥不嫁。可牧文哥哥没来得及回应什么，解放上海的战役就打响了，他跟着父母远走南洋，再无音讯。接下来的六十年里，老舅奶奶都守着这段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爱恋。
尽管林家奶奶把老舅奶奶的故事讲得很简短，但林孑恪显然很不喜欢老舅奶奶的故事，她脸上满是不耐烦，坐在客厅里的立式钢琴前，手指冷不丁地敲出一个个单音。等奶奶讲完，她又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老舅奶奶就是个没意思的人。”
伴随着林孑恪又一次敲击出的清脆单音，张小顺的心也跟着轻轻地一跃。
林孑恪的妈，撸撸她的头，纵容了她对老长辈的批评：“对，老舅奶奶没意思，你最有意思。”
“她其实就跟等车子似的。走走半个小时都能走到，但一个小时都等了，如果现在改成走路，那不是白等了。想想就再等等吧。然后就再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都等了，如果改成走路，就更舍不得了。只好接着等第三个小时。就算等了好几个小时了，她都不愿意承认，公交车今天不会来了。等啊，等啊，就80岁了。她哪是等牧文哥哥，她是在拧巴。”林孑恪每说一句就按一下琴键，说完话，整好走完一个音阶。
张小顺发现，林孑恪在家里说话，显得更有自信一些，语速也慢下来了。她这些啰啰嗦嗦的话和着明晰的七声音阶隐隐敲进张小顺心里。她来不及细想，手机就响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张肖雅的名字。张小顺不想理会，因为对于张肖雅，她尚处于避之不及的阶段。但林孑恪家里，当着众人掐掉一个来电，显得有些古怪。结果，她只犹豫了一下，就接起电话。
张肖雅说：“嗯，你还真大牌，今天打你三次电话，你只接了一次。”
张小顺说：“哎……那个……对呀。”
张肖雅又说：“明天，是周末哦。”
张小顺说：“哎……那个……对呀。”
张肖雅接着说：“我约你看电影呀？”
张小顺说：“哎……那个……好呀。”
张小顺不是真心想答应，只是，即便自己不答应，按张肖雅的做派，也会软硬兼施，死缠烂打，威逼利诱，一而再，再而三地蘑菇到张小顺做出让步。她真是个有足够耐心的女人
张小顺纪事 十七十字路口
林孑恪5岁就被医生诊断为严重的多动症。晚饭过后，林家人饶有兴致地谈起林孑恪小时候的事情，让张小顺接受了一次关于多动症患儿的科普教育。林小朋友上幼儿园时，就是让老师最头疼的孩子，与唱儿歌，排排坐相比，她更喜欢钻到桌子底下，或者跑到教室外面。有一回，她甚至在小朋友们午睡的时候，趁老师打盹儿，钻进美美老师拖地的长裙里。
整个小学阶段，她是老师们最不想接手的孩子之一。因为她的大脑神经元决定了，她不能对一件事情保持专注超过五分钟，而且大脑皮层的异常生物电流，让她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对照料她的人来说，这意味着天大的麻烦。
林孑恪三年级的时候，小学的校长建议家长把林孑恪送去接受特殊教育。林孑恪的舅舅特意从美国飞回来，带着林小朋友做了6次最权威的智商测定，然后带着测试结果，把校长削了个狗血淋头。林孑恪的情况，到念中学才有所改善。但是，比同龄人晚了好几年起步，她的学习成果可想而知。
张小顺很惊讶，倒不是惊讶多动症。而是惊讶于林家对林孑恪曾经是一个多动儿童，似乎并不避讳，甚至就当着林孑恪的面，兴致勃勃地回忆她小时候异于常人的怪诞举动。仿佛，只是和所有的长辈一样，喜欢滔滔不绝地历数自家小孩调皮捣蛋的往事。林孑恪对大人们提及过去，只是有些淡淡的羞涩，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抗拒，或者反感。张小顺明白，林家这些很酷的大人们，一定是花足了心思，才让林孑恪愉悦地接纳了自己，其中也包括那些被老师，被伙伴们嫌弃、讨厌的童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