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张肖雅没有得到张小顺的答复，干脆继续步步紧逼，“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猜，有人交给你一张满分的答卷，你太满意，以至于你都不打算让我参加考试？对我能考几分你完全不感兴趣，或者说，不管是谁来考，你都一样会漠不关心？”

张小顺的背紧紧抵着靠背，她几乎想融进这皮革车椅里去，以避开咄咄逼人的张肖雅。张肖雅的语气随意而轻松，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是片北京烤鸭的菜刀，直把张小顺拆得皮肉分离，骨架尽显。她再一次想起了蒋树的话：第一印象往往是错误的。

这句话在张肖雅身上得到了印证。张小顺初见这个女人，觉得她善体人意，得体而贤淑。让人如沐春风，倍感惬意。可等焦距拉近，定睛一瞧——狐狸一只。虽然毛色柔润，虽然看起来像漂亮的大狗狗一般无害，但人家不吃狗粮，吃肉。

伊索寓言里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转身走了，还安慰自己，葡萄是酸的。可狐狸不只有一种。张肖雅这一种，更有耐心，可以等到葡萄熟了，自个儿往下掉；或者她更聪明，干脆想办法爬上葡萄架去，为所欲为。

只不过这些对张肖雅这个人本质的体认都是在很久之后，张小顺才渐渐总结出来的。在事情发生的当口，张小顺当局者迷。倒也不是张小顺反应太滞后，而是，人么，总是先经历，再总结。

当然，在总结出这些经验教训之前，张小顺更多地扮演着一颗青涩葡萄的角色。而张肖雅则是那只滴溜溜地转着眼珠，从容地摇着蓬松大尾巴的母狐狸。

张小顺纪事十五距离

张肖雅是闹海的哪吒，是不长尾巴的孙悟空，是跑进花瓶堆里的猫。她神出鬼没，她怡然自得。总之，她彻底打乱了张小顺还算平静的生活，让张小顺战战兢兢，神经兮兮。

张小顺说清楚讲明白的企图破灭之后，张肖雅和张小顺吃了一顿同桌异味的晚饭。饭桌上张小顺认识到，靠嘴来说，自己没有任何胜算，太难听的话，自己又说不来。所以她打算效仿中学历史书上的那个印度和尚，继续给她来一个非暴力不合作。

回到家以后，张小顺努力贯彻和张肖雅彻底撇清的政策，坚持短信不回，电话不接，邀约不应。之后，她获得了几日的平静。就在她要开可乐庆祝一下自己的胜利时，却听程宇说，张肖雅去青岛办事儿，吃生蚝吃得得了肠炎，在那边住了几天院，现在都还没回来。在一瞬间张小顺产生了那么点恶有恶报的幸灾乐祸。但随即，天生的心肠软又让她的痛快迅速蒸发。曲里拐弯一琢磨，张肖雅活蹦乱跳的时候短信发得勤，电话打得忙，可这几天病了，怎么就没信儿了。这里边的原因，要么是病得不轻，要么……

张小顺不想去深究，可整个下午她都莫名其妙地被一种负罪感困扰。她的理智告诉她：我并没有亏欠那个女人。可她就是忍不住去想张肖雅拉肚子拉到脱水，病歪歪地摊在青岛的医院里，透过窗户遥望渤海湾的情景。挨到傍晚，她躲进冷清下来的窄窄的茶水间，拿出手机，看着张肖雅的号码，犹豫了一阵，饮水机咕嘟嘟泛泡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手一捏紧，通话键就按下去了。她急忙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她之前死抱着“三不”政策，所以她根本没有做好跟张肖雅说话的准备，这太尴尬了。强烈的悔意，指使张小顺第一次主动做出了破坏公物的行为，她懊恼得晃了一下饮水器，纯净水桶里又咕嘟嘟了一阵。

这时手机里传出机械化的提示音：您拨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愣了一下，她想起程宇刚刚说起过，张肖雅今天会从青岛回来。没法接通，大约是因为她已经上飞机了吧。张小顺浅浅的叹息，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晚上，程宇的短信来了，说张肖雅已经回来了。这条短信只传递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张肖雅回来了。张小顺却希望知道更多。她想知道张肖雅肠炎好了没有，生理、心理状态如何？她本来可以问问程宇，但她还是忍住了，并且试图说服自己：这不关我的事儿。

这样做的结果是，整个晚上，她都睡得浑身不舒服。

第二天，张肖雅依旧没有主动联络。张小顺一个上午掏了十几次手机，生怕错过任何和张肖雅有关的消息。这种感觉非常煎熬人，到傍晚的时候，张小顺觉得自己都要滋滋冒烟了。但她估计是江姐家的表亲，血液里就是有那么一点坚贞不屈的劲头。尽管有种倍受煎熬的感觉，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和小跟班牵着手到地铁站坐车，半路上两人还喝了超大杯装的巧克力奶茶。

在站台上，张小顺看着列车带着林孑恪钻进漆黑的轨道，然后靠在方形的柱子，等着另一条铁轨上，属于自己的那趟车。下班的高峰，人多得乌压压的。地铁呼啸而来，人群一阵一阵骚动，地铁又呼啸而去，反复多次，终于，地铁站里的人变得稀稀拉拉。

张小顺得到一个蓝色的塑料座位，她望着此刻空荡荡的铁轨，拨通了手机，她听见自己说：“你……还好吧？”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懒洋洋的：“还好呀。”

“你吃晚饭了吗？”张小顺很自然地问下去，和张肖雅再次说话，并没有她原先想的那么尴尬。

“……”回答张小顺的是一阵沉默。

沉默是最难解读的语言，张小顺猜不出来张肖雅沉默的原因，于是，她说：“我来看看你吧？”

张肖雅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一整天此起彼伏的张小顺，终于平静下来。她很有条理地搭地铁，去超市，买东西，按门铃。

张肖雅穿着睡衣来开门。脸上并没有明显的病容，但看起来懒洋洋的。她勾着嘴角，笑嘻嘻地看着张小顺，这种表情，似乎是昭示着她内心的那一点点得意。她看了看张小顺手里的塑料袋，用看似亲切实则欠扁的语气说：“做一碗粥就行了，别太麻烦了。”

张小顺百分之四十九的的细胞同意主人夺门而出，但百分之五十一的细胞没有同意这个提议，所以少数服从多少，她闷闷地钻进张肖雅漂亮的厨房。只过了一会儿张肖雅也跟了进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些东西，悠闲自得地拾掇起来。对于张肖雅娴熟地做家务，张小顺并不意外，因为张肖雅也是劳动人民的后代，但冰箱里放着这么多菜，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因为张肖雅说过，她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所以从来没在这儿做过饭。

张肖雅把几个大虾洗干净，放在篮子里沥水。转头看看张小顺，说：“我确定你会来，所以下午去买的，可惜，我现在还是只能喝粥。”

张小顺觉得气压更低了。

张肖雅却表现得很看不懂山水，继续说：“你要是再不打电话来呢，我就准备打电话叫你来，你要还是不肯，我就开车去接你。你要是，再不肯来，那我就……”

张小顺听她的声音低下去了，所以以为她会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放弃了。”

可张肖雅大喘气之后，却说：“那我就赖在你家里好了。”接着，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收拾一棵西兰花，一边收拾，一边有节奏地点着头。

张小顺真想一脑袋撞上去，把张肖雅和自己都撞得脑袋开花，当然她只是想想而已。

接下来，厨房里，气氛有点诡异。张小顺气闷地给张肖雅煮粥，顺便给张肖雅打下手，张肖雅愉快地给张小顺做饭做菜，顺便看看张小顺做的粥。

饭菜上桌，张肖雅开始讲她在青岛染上肠炎的事情。张小顺一边听，一边吃油闷大虾和香菇炒西兰花，偶尔还喝一口冬瓜火腿汤。

吃着吃着，张小顺心想：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还真是一个奇怪的存在。

张小顺纪事十六 老舅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