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天高云淡，是个适合挑选家具的好日子。张小顺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张肖雅也很准时。两人上了张肖雅的车，张肖雅却不急着走，而是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望着张小顺，问：“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张小顺知道自己一定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所以她不打算遮掩了，趁着一大早爬起来做了三个小时心理建设才凝聚起来的勇气消散在空气中之前，她把想说的话，倾力倒出，尽管过程并不顺畅，但她至少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原则。

她寻摸着，再对张肖雅隐瞒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显得太幼稚，太不诚恳了。所以没有再浪费口舌去掩盖自己和张肖雅是同类。她这样对张肖雅说：“对……不起，那天……那天晚上，我……我，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就是……嗯，我没考虑清楚，然后……就是，这样的态度，是没经过思考的，这样不对。这样，这样不认真。”

张肖雅显得十分困惑，似乎，张小顺说的话，远远出乎了她的预料。所以她没应声，只是等着张小顺进一步说明。而张小顺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亲吻张肖雅的人是她，动手动脚的也她，但她总不能告诉张肖雅，那些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属于条件反射，而不是由思想、灵魂来主宰的行为。

“嗯，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觉得和我在一起，不是个好主意。”张肖雅眯起了眼睛。

张小顺没想到张肖雅问得这么尖锐，愣了片刻，但还是重重地点点头。

张肖雅依旧显得错愕无比，她只能接着问：“为什么？”

张小顺回答：“我知道，你没有和我过一辈子的打算。你……只想……只想我陪着你过一阵，因为……你有时候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张肖雅几乎要笑出来了，她反问：“你打算跟我过一辈子？”

张小顺摇摇头。

张肖雅像是预料到了张小顺的反应，立即接着说：“是啊，既然，我们都没有要跟对方过一辈子的打算，那能搭伴儿的时候，为什么不搭一下呢？再说了，就算我们有要过一辈子的冲动，看看实际情况，你真的觉得我们这样，能过一辈子？”

这一次，张小顺没再犹豫，这个答案在她心里，就像是喷铜的特大号楷体字一般清晰：“因为这样不认真。做事情要认真。不然，是不会好的。有的时候，尽管认真地做事情会很难受，但是，将来必定不会后悔的。可以不真的在一起过一辈子，但不能因为不能过一辈子，就没这份心。”

“可能，搭着，搭着，就搭了一辈子也说不定呀？”张肖雅耸耸肩膀，不以为然。

张小顺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裤腿，声音不响，但却是一字一顿地说着：“有了过一辈子的念想，不一定能好好收场，但是，就算没有好好收场，也会留个一辈子的念想；如果没有过一辈子的念想，将来就什么念想都没有。”

她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蒋树。蒋树，就是她的念想，她一辈子的念想。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有个念想就够了。有了这个念想，就可以念想一辈子，就可以大半夜里，翻出那些装着过去的曲奇铁皮罐，捧着，想着，念着，哭着。

张肖雅撅撅嘴，说：“真是……奇怪。”

张小顺没再解释，张肖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正说明了她和张肖雅是两种人。她是一口井，一门心思到底。张肖雅是小溪，弯弯曲曲，可以随意分叉。哪里舒坦，她就往哪里流，永远不会停下来。既然这样，就让她从自己身边流过去吧。

张小顺纪事 十四 狐狸和葡萄

人应该乐观一些，但不应该过于乐观。尤其是面对张肖雅这样的人，过于乐观显然是不行的。就在张小顺以为自己已经和张肖雅这个女人说清楚讲明白之后的第三天傍晚，张肖雅居然又一次大大咧咧地出现在张小顺公司的门口，还仰着脑袋，带着一脸善解人意的笑容。

张小顺强作镇定，交代一脸好奇的林家小朋友赶紧远离是非之地，自己则带着即将死机的中枢神经无可奈何地朝张肖雅走去。她慌张地合计着：家具也陪着买了，话也说得很清楚了，张肖雅还想干吗？她觉得买家具那天，张肖雅平静的表现，应该代表她已经被说服了，或者两人已经达成默契，关于两人的关系定位在“朋友的朋友，借共同的朋友无意当中结成了一般性的朋友”，这应该是两人共同认可的。但是，张肖雅现在所做的一切无疑是打破了不知道当初有没有达成的共识，撕毁了当初不知道算不算签订的口头协议。这，真叫张小顺无所适从。

张肖雅丝毫不理会张小顺明显不甚愉悦的表情，怡然自得地挽住了张小顺的胳膊，心无芥蒂地说：“请我吃饭呗？”

张小顺打算沉默以对，给人家一个软钉子碰。只是，语言是一种四通八达的艺术，一句话可以表征无数种含义；相比之下，沉默就更加有弹性，更容易歪曲了。张肖雅很好地谬解了张小顺的沉默，她状似天真地说：“吖，不肯请我吃饭？我请你吃饭好了。”

张小顺没绷住，温吞水也有了着急上火的征兆。她十分想疾言厉色地向面前这个耍赖的女人郑重地重申自己的立场——我不想跟你纠缠。

但是，成功法则第一条：心想事成的人，有坚定的主意和强悍的行动力，而张小顺在对待张肖雅这件事情上，主意尚且算坚定，至于行动力，可以忽略不计。张小顺这个人，要么没主意，有行动，要么有主意，没行动。因此注定很难获得震撼人心的成功。通俗地讲，她不是张肖雅的对手，归结为一句成语：心有余，力不足。

其中的原因，张肖雅最清楚——张小顺习惯为别人着想，她顶顶不愿意别人伤心、难堪、失望；而张肖雅自己，则更多地为自己考虑，她不希望自己伤心、难堪、失望。

其实，就事论事地说，张小顺想推开张肖雅是很简单的。但如果张小顺真的这样做了，必定要撕破脸面，结局很不和谐，让张肖雅很坍台。这是张小顺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总而言之，张小顺是块可塑性很强的粘土，很容易迁就别人，前提是，捏她的人需要更耐心一些，更赖皮一些。

“我……我们已经说好了的。”张小顺不想就此放弃自己的立场，所以她向张肖雅强调了一次。这并不是个聪明的主意，因为就张小顺而言，语言还不如沉默。

张肖雅认真地点点头，但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对呀，说好了的。你不太……嗯，认可我，是吗？所以是我追求你。你会……嗯，很有面子的。”

张小顺着急了，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脖子里，颈动脉凸出来，一跳一跳的。她无端地想起蒋树曾经遇到过一个看起来玲珑剔透，实则比梅赛德斯汽车还笨的女孩子，因此她咬牙切齿地抱怨：“第一印象大部分时候是错误的！”

张肖雅仍然不打算把主动权交出去，她领着张小顺上了她的车，车子渐渐陷入晚高峰庞大的车阵当中，时间有了凝固的味道。这给了张肖雅更多机会，去刺激张小顺绷成直线的神经：“就算是抱定结婚为前提的相亲，那也有个相的过程吧？你连卷子都没发给我，就直接判我不及格？”

张小顺觉得这样堂而皇之，直截了当谈这些暧昧事儿，非常别扭。她甚至觉得，两个人之间的亲密联系，当事人自己是很难用语言来描绘的，别人或许可以在背后说明条理，讲清原委，可当事两人怎么能在面对面的情况下，像张肖雅这样条理分明地分析呢？这让她觉得分外尴尬。谈恋爱虽然叫谈恋爱，但毕竟不是谈出来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