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脸的尴尬,不知该做何反应。她笑,说:“你还真像个小女孩儿。”我听不说这话是褒还是贬,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眉毛已经情不自禁地敛了起来,脸上是蘸满了愠怒的愁容。她用指甲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开来。“呵呵”,她笑,“我还真不知道该拿沉默的人怎么办。”
“我们是继续谈,还是……我该走了?”我问。
她目不转睛的望着我:“你怎么会选了个小孩儿呢?”
“我没选。”
“被动接受?”她又挑了一下眉毛,貌似恍然大悟。
“今天不是谈工作吗?”
“那种小孩儿不适合你。”她自顾自地说,“你这么柔弱善感,还是比较适合金屋藏娇。”说着,很恰到好处地笑了笑。
我盯着她看了看,心里浮出无尽的烦感。男人们明目张胆地非礼,张显他们的征服欲与社会优越感,而女人,女人也有这样的勾当。再一次,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再一次涌上心头,那种喧嚣与浮燥气氛下烘焙出来的混乱,冲撞着我的理智,我由眼前这个女人不以为然的挑逗神色,想起小六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就在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于自己的沦落……
沉默,她不再敲打桌面。深呼吸,我收拾好面前的纸张,站起,直接走到门前,懒得观察她的表情。
“就走吗?”她问。声音轻描淡写,带着属于36岁的火候。我没有应声,拉开了门。此时的我居然不是愤怒,大把的自怜情绪惹得我直想哭。但我却不想在她的面前暴露了我的脆弱,我不想让这么一个心术不正的人猜测,不想让一个别有所图的有联想,更不想让她看到我的悔意。而这种对于忏悔情绪的暴露,居然是我自己也不想面对的。
“一起走吧。”她说,“说好了送你去展厅的。”
“不必了,谢谢。”我冷言冷语,因为有太多的克制,声音颤抖。
“嗯?”她本已拿起了包,听我这样的回答,又把包放下了,背对着,我也听得到包上的金属环击打桌面的声响。“就你这性格,也只能呆在高校里。”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你的品性,我却懒得评价。”说完,我迈步出去,连随手带门,都忘记了。
她还是跟了出来,一路目光错杂,她警惕地保持着主客的距离,一直随我走到电梯。
“秦羽,”她叫我,见我不理,伸手拉住了我。我极烦感地躲避,她有点儿尴尬,随即话锋一转:“本来想说,希望我的直率没给你留下什么坏印象,现在看来……”她摊开双手,摆了一个无奈至极的POSE。
我转身,报以同样的直率:“这一点,我也没想到。”
“不可能事事都如你所愿,人人都是你希望的样子。”她的话,极富说教色彩。“或许你该将底线放低些,接受这个社会。”
“接受社会,还是接受你?”
她向前一步走,“人是群居动物,接受人不就等于接受社会了?”
我也向前一步,“我从来就没有过被征服的幻想,尤其是在床上。”
她面露愠色:“别把我想的那么低俗”,接着后退了一小步。此时电梯门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人来,看到她站在门口,极恭顺地打了招呼,便像一群黄花鱼一样溜边儿走了。我借机走近电梯,紧按着关门键,心里直骂这电梯反应太慢。眼看着电梯门快要关上了,她伸手拦了一下,门又重新打开。她左手支在门上,前倾着身子,但人却站在电梯以外:“SORRY,我只是觉得人应该活在当下,”停顿,“尤其是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以后。”说完,她眼珠不错地盯着我,目光灼灼,似乎在期待一个答案。我目不转睛地迎接她的眼神,随后瞥向她支撑着身体抵住门的手,回敬道:“SORRY,道不同,不相为谋。”
(七十四)
出得门来,被热浪围着,毒辣的太阳,照得我天旋地转。走得踉跄,一个背包拿滑板的男孩儿扶了我一把,我一手遮阳,一手推开了他。此时的我,毫无安全感可言,纵然他带来的是陌生的关爱,若消化在我此时的心境里,想必也只有侵犯。
就这样在太阳里走着,遮阳伞落在了V姐的办公室,打死我也不会再回去取了。汗流浃背,感觉自己要被蒸发了。突然间,北京城的出租车好像都载满客人,任我挥断双臂,也没个理会。折腾了一路,辗转几种交通方式,终于回到酒店。一头栽倒在床上,心上积起成片的褶皱,脚底长出高跟鞋的折磨,猛然翻出开会时口干舌燥的回味,想起那些莫明其妙的雄性动物,想起京城里那个陌生的兮兮,想起连女人都要为难女人,情不自禁地哭了个稀里哗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一下子泄如江海,有如潮去潮来。哭得疲倦,竟抱着一枕泪痕睡过去,醒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我等了你好长时间,你在哪儿呢?”兮兮火急火燎地问。
“我”,朦胧间接起电话,竟不知道如何作答。“我在酒店。”
大概是听我鼻音浓重,她的语气马上换成了紧张:“怎么了?病了?声音怎么了?”
“我”,清了清嗓子,“遇上点儿意外情况,你能来我这儿吗,我们随便吃点儿什么。”
“那我晚上住你那儿了,哈。”即使在世界末日,她也能创造或发现属于二十二岁的欣喜。
“过来再说吧。”
我挂了电话,想换个姿势,才发现右手一直压在胸口,麻木的不成样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翻转过来。长裙已经满襟折痕,头发纠缠成了混乱,右边的身体已经麻木不仁。眼睛痛,开了灯,重又关上,理智地告诉自己要去洗个脸,找回个状态等她到来。却一再地合上眼,游走在醒睡之间,那样一种混沌地朦胧,有如死去了一般
……
兮兮敲门的时候,我正在洗手间,她一连敲了几次,我才听见。出来开门,因为看到我水淋淋的头发,眼睛红肿,她一脸愕然。“这,这,你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提着KFC,就上来摸我的脸。我扭身回避,让出空间让她进来,重新回到洗手间。拿了条毛巾,擦净镜子上的水气,开始吹头发。她放好东西,立在门口看我,我从镜子里瞥见她的脸,有点儿想哭。转身,轻声说了一句:“等我一会儿。”然后就关上了门。吹风机的躁动让我的情绪反而有些舒展,想把这一切归结成为生理周期前的麻烦,却总是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吹干了头发出来,发现桌上的KFC原封不动地站着,兮兮背对着我坐着,听到我出来,她站起转身,问我:“是要分手吗?”
我没有说话,悄悄在心里问自己,即使真的分开,我们间的开始与结束,配用分手这么正式的词吗?
她依旧站着,我却坐下了。打开了KFC,拿出一包薯条,抽出一根放进嘴里。递给她一杯可乐,她没有接,我放到桌上。她依旧站着,我说:“你坐下,我不想仰视你。”她摘了帽子,坐下,将帽子折了又折。
“我知道小六挺过分的”,她说,“他平时不那样。那天真是有事儿,要不然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啊。可是我不看着他我不放心,真是不放心,他爸把他打了,他一直说死说活的,我不放心……”
“到此为止吧。”我打断了她。
“什么?”她说,被打断的突然,有点儿愣。
“到此为止”,我说,又补充了“咱们。”
“为什么呀?”她又站起,看到我眉眼一挑,她又坐下。“就为了我招待不周啊。姐姐你不是成熟嘛,这也太,太无理取闹了。”
我半天没有说话,我觉得沉默似乎更能让她正视我的想法。确认这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深思熟虑。
认识得太久,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沉默,却依旧没有修炼到可以猜测到我沉默的用意。于是她又问了一句:“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什么啊?”
“我都听到了。”
“什么?”
“饭前,你们的谈话。”
“那又怎么了?”
我仔细地打量她。古人说“灯下观美人”,说的就是烛影摇曳下的昏黄,能衬托出女人的美。如今房间里灯光清秀,暖意如春,灯下的兮兮,有种象牙般的颜色。我突然有种时空黏着的感觉,搞不清眼前的这个人,是我在S城认识的兮兮,还是在北京认识的兮兮。我一而再地数落着自己,仅凭着对人一面的欣赏便轻易就犯,实在不是三十岁该做的决定。而一旦误入歧途,便不得不为自己的冲动而忏悔不已。我一而在地埋怨自己,带着怅然若失地情绪,纠结着不明所以,笑自己对男性习惯了防范,倒从不曾伤筋动骨,一不小心,却被同性握住痛脚。
“这样不合适,”我说。她想要反驳,被我用手势挡住:“我对北京的你很陌生,而且……”我停顿些许:“对于你的过往,我也应付不来。”
她的脸上,僵住一团愕然,随后化解开来,我想,此时她才知道我听到了什么。酝酿了一会儿,她说:“也没有阅人无数那么夸张,只不过是喜欢过别的女人。”
我心里一紧,心想对面要是个男的,或者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女人,我可能要扑过去扇一巴掌。可是至于为什么要打人,我却不知道。只是有一团暴力的火,冲上心头,要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
“我以前没什么感觉,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上历史课的时候,我们两个坐一起,比谁的汗毛严重,比来比去,你摸我我摸你的,后来就有在一起了。那个时候……”
“别跟我说你以前,我不想听。”我吼了一嗓子,尾音沙哑,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之前一直低着头说话。
“我不想听,”我又轻声复述了一遍。“我负担不了太多的复杂,尤其是今天。”
“你必需听!”她也嚷了一声。“你必需听,”然后是小声地呢喃:“我今天一定要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