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挂了电话,放在桌子上,没走出几步,重又响起。我心说这小孩儿可真是有精神,气得我心里直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让她安心做个睡美人儿算了。看了一眼屏幕,不是兮兮。多亏没有张嘴就数落人家,不然一定被对方取笑我没家教了。
“你好。”这是我的毛病,即使有来电显,即使知道来电对方是我亲妈,我张嘴第一句也是“你好”。
“老是这么深沉”,对方呵呵地笑,我听出这是ANGLE。“有个事儿跟你说,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说话?”
我呷了一口水:“说吧,我在宿舍呢。”
“嘉嘉同班小朋友的一个有长,求我点儿事儿。他是企业家联合会的,美国有个什么代表团要来做个讲座,需要一个翻译。好像还要陪同参观,还有一个小型的谈判,价格是一天一千块,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没有。”我回答的斩钉截铁。当时我正被毕业论文缠的焦头烂额,别说一天一千,一天一万我也没心思去赚啊。显然,ANGLE被我的无动于衷给弄蒙了,要知道这个价钱还是不错。翻译其实并不是一个赚钱赚到飞的行业,除了同声传译,好像别的工种都收入一般。“我忙论文呢,哪有心情啊。”我解释了一句,打消了ANGLE的疑惑。
“唉,”她怅然一叹,“他求到我,我也不好意思推辞。他说如果我不方便就让我推荐个不错的学生,或者同事,关键是形象好,还得有经验。因为这次是美国劳工部来的团,层次比较高。我哪放心找学生啊,现在的小孩儿,真不是我这当老师的挑剔,唉。同事就更不好意思了,都忙着,再说也不知道人家满不满意这价格,唉。我要是能走得开,我就不麻烦你了,前几天还请你帮忙看孩子,这又给你找事儿。”她停了一会儿,估计是在等我的反应,不过后来发现我根本没有反应的意思,于是接着说下去:“要不,实在没人我就硬着头皮上吧。你再帮我看两天孩子,行不行?”
“嘉嘉白天不是上幼儿园吗?还用人看吗?”
“刚才我没说吗?”她语气里透着无辜,又有点儿诧异:“我说了这么一大堆,把最重要的给忘了。这个活儿得跟团去北京,不在当地。”
就在北京这个词儿蹦出来的那一刹,我平生第一次了然,什么叫砰然心动。
“我去。”这一次,我果断的把自己都吓到了。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以翻译为业的,或者从事过翻译工作的朋友。以我个人的经验而言,并不是每个翻译都可以像国家元首背后的“女人们”那样风光。那是一对一翻译,只需要对一个人负责,而我从事的翻译工作中,多是一对多翻译,我一个人要对一个团负责。比如这次北京之行,就是这样。
团长SG是美国加州人,长着一头令我很不待见的金发,典型的多毛动物。但人却温和有礼,极有绅士风度。整个团队一共六人,俱是男子,且个个膀大腰圆,身高只有164的我被裹在这群高大的男性中间,显得弱不禁风地可怜。但咱是地主啊,能讲一口漂亮的汉语啊,所以他们的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都牢牢地掌握在我的手里。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自己高大成了英雄。
每年都有这样的代表团访华,但成员却是一年一换,所以接待方与他们都是第一次接触,所以我在团里也算不上熟人也算不上陌生人。大家起平点是一样的,也不用讲什么亲疏远近,这样的人际关系,让我自在非常。
代表团的目的是交流式,来宣传一些劳工经验和艾滋病的防治。外国的工会与中国的不同,并不是隶属于政府机构下的组织,而是单独独立出来的,所以他们的工会要管的事儿多,管得宽,还管得严,甚至有些我们想不到的,他们都管,接触到了具体细节,没见过世面的我常会瞠目结舌。
我是要从头陪到尾的那种“碎催”式的翻译,有点儿地陪兼导游的性质,所以一大早便跟着去接机。说实话,有两个美国人还是满帅的,只是我从来不喜欢毛发重的品种,所以陪了他们一周,雌性荷尔蒙分泌也没受什么影响,这大概让他们有点儿失望。
飞机是上午到的,接到了人,安排好住处,就是接风宴啦。没什么正经话,一顿寒暄,说的都是官腔版本的家长里短。讲座安排在下午三点钟,整个宣讲时间只有四十分钟,不过我是在午饭以后才拿到PPT和讲稿的。粗看了一下,发现并不十分复杂,能够应付,心里坦然了许多。
我知道什么是艾滋病,但却知之甚少。这大概是人的通病,求其通,未必求其精,泛泛了解,便已知足。为了这个讲座,我特意到专业网站上去查了一下,不仅知道了很多传播常识,还查找了治疗的方法,与目前的医疗情况。拿到讲稿后我才发现,原来他们的讲座并没有涉及到这么深奥的内容,还是以预防传播为主。而且,在与企业家联合会的工作人员的交流中我才知道,他们这样的讲座是针对私企和民营企业管理人员的宣传,然后由其下行宣传,这样有效的为那些没有受过良好教育,没有预防常识的群体扫盲。我知道自己做了件有意义的事,虽然很多时候,我看到街上的民工心生恐惧,但我知道我此时做的事,对他们的生活有意义。但意义究竟有多大,说实话,或许经不起我静下心来,仔细地推敲。
因为是关于艾滋病防治的讲座嘛,难免会说起很多跟性和身体器官有关的词汇。美方的代表讲完后,还有二十分钟自由发问的时间。台下坐的多是男性,提问的更是一个女人都没有,所以整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女声。经常更换性伴侣、到非法采血点去卖血、**、共用丨毒丨品吸食用具……这些词用英文说的时候,倒是不觉得怎么样,可一旦转换成中文,从一个未婚的年轻女性嘴里说出来,就石破天惊。我能感觉到那些热辣辣的目光向我聚来,有诧异,有轻视,有取笑,有莫明其妙……报告会结束后,嘉嘉那个小朋友的爸爸见缝插针地问我,坐在台上说这些,竟然能面不改色。当时我正拿着一瓶矿泉水在手,刚拧开了盖子,还没来得及放在嘴上。我看着他眼镜片后闪烁不明的目光,猜不出里面包藏着的是好奇,是揶揄,还是调戏。于是喝了一口水,抹了抹嘴边上的水珠:“因为是工作,只是工作而已。”
累。折腾了一天,为一群人解说,怎一个累字了得——还有渴!
好不容易曲终人散了,喝得晕晕的大爷们拍着肩膀准备散席。我抽空拿了一瓶水,躲到离门最近的地方,准备一饮而尽。有人拍我的房膀,害我差点儿呛了。回头一看,是JOHN,比较帅的小伙中的一个。他是德克萨思人,长得却很清秀,看不出牛仔的粗豪之气。但骨骼很粗壮,不像亚洲男人那样有透骨的冷峻英气。原来,他们想一起出去逛逛夜店,希望我可以随行。我咽了一大口水,告诉他明天还要搭早班机去北京,今天还是早点儿休息比较好。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脸上仿佛涂了德洲的阳光。他说反正在飞机上都可以睡,不如晚上出去玩一会儿。我面露难色,他有些不解,却不知道要怎么启齿问我理由。
我不去,不止因为累,还因为我讨厌夜店里的气氛。闹吵吵的,光怪陆离的灯怪,照着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生物,烟雾弥漫,每每让我有呕吐的冲动。我不喜欢封闭式的空间,尤其人口密度大,透气又不好,又吵闹。
根据工作合同,我的工作时间自早上八点钟始,到晚上十点止,如果此后有他们的个人要求,我是可以拒绝的。美国人不是中国人,直来直往比较好。要是中国人,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我告诉他,我的工作时间已经结束了,把他们送到住处,我便要下班了。JOHN说他知道,所以他们会付钱给我的。我笑,告诉他我缺钱。他面露尴尬,然后自嘲地对我说,SG警告过他我是个ICEBERG,结果他还是没忍住,到底碰了个钉子。我恍然大悟,问他是不是跟伙伴们打了赌。他笑,说没打赌,但是希望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去。我当然不会去,这么无聊的地方,无聊的邀请,但是我告诉他我可以让他有面子。他问是什么。我请他伸出手,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他遇到问题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看着JOHN高兴趣着右手跟他们朋友们炫耀,心里只浮出两个字:“无奈。”其实联络手册里本来就有我的电话,这帮家伙也不知道眼睛长哪儿去了。
“秦羽。”嘉嘉小朋友的爸爸。(我恐怖人肉,所以不写他的姓名了,哈。)
“嗯。”我又趁机喝了一口水,实在是感觉自己已经抽抽成了干果,喝得很不过瘾。
“他们晚上要出去,你看你能不能......”他略带醉意,一身酒气。“我知道”,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他们刚才问我了,我说我不去了。”
“为什么?”他问,有点儿怒意。
“因为不在我的工作时间之内啊,我的活儿已经结束了,剩下 的是他们的私人时间了。”看他的脸色,是想训我一顿,可我是外聘的翻译,又有合同规定工作时间和细节,所以他没有理由发做。于是换了种口气:“他们语言不通,你看你是不是......”我没有回答,一个劲儿喝水。因为我瞥见那些老外正准备离开,我只想着僵持一小下,等他们离开。果然,喝了几口水,等面前那位先生转身的时候,那群老外已经该干嘛干嘛去了。
等他再转回身来,我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跟他笑笑道晚安,回去整理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