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张先生已经等在楼下了。我花了一个半小时梳妆打扮也遮不住大病未愈的憔悴，索性不折磨自己了，顶着张黄黄的脸，素白的嘴唇就下了楼。
老远看见他倚在车上摆弄太阳眼镜，宝马X6惹得路人侧目，他脸上浮现出中年男子志得意满的幸福与满足。我一向记不住人的名字和面孔，对他也是如此。要不是楼下孤零零只有一辆车，要不是他告诉我他开的宝马X6，我想我肯定会立在路边孟姜女似的等上一阵。
他没看到我下楼，走得近了，估计是听到了高跟鞋响，才抬头看我。先是一愣，然后笑得灿烂，一手开门，一手伸过来接我。我没有递上我的手，只是淡然一笑，低头上了他的坐骑。从此，整个学院都知道我有一个“宝马哥”，年纪大的老师前辈力挺我的选择，觉得我寻到了一个圆满的归宿，尤其是师母。年纪小的女性则语带羡慕，甚至有急切的，居然要我把张先生身边年貌相当的朋友介绍给她们。没有人看得到我心上的落寞，没有人能体会我的那种孤独。当她们笑语的时候，我很想打人，无所谓打谁，总之想打人。
吃饭，总要是人对，地儿对，东西对。张先生知道我发烧，特地带我去喝粥，吃清淡小点。可惜，去的那家没有榴莲酥，只好叫了虾脚，要了南瓜粥。我低头喝粥，一口接一口的，喝到鼻尖冒汗。他一直看着我，一会儿递纸巾，一会儿夹青菜，一会儿摆盘子，我觉得他有点儿多动，一顿饭吃得不领情，还有些反感。“多吃点儿，感冒好得快。”我一抬头就迎上他笑意盈盈的目光，这才发现他长得还挺端正的。抽了一下鼻涕，可怜我狼狈地躲在粥碗的热气背后，还是逃不过他的微笑。他递上一张纸巾，我接过，用力得的拧了拧鼻子。我自己知道我是跟自己置气，气自己病得懒散，气自己不争气，凡事都向内用力，装得冷静，自以为解决了问题，其实不过是躲到角落里不让别人见到自己的可悲与可怜。
他伸过手，手掌按住我的手背，笑着说：“轻点儿，别把鼻子弄掉了。”我的手冰凉，喝了很多粥，手掌热了，手指却依旧是凉的。他的手热乎乎的贴上来，感觉手背上融化了一大滩的黄油，心里直起腻。我用力抽了抽手，没抽动，翻转手掌去拿指巾，才把自己拯救出来。他讪汕地笑，不知道是笑着解围，还是真的觉得我的行为可发一笑。懒得理他，我叫了服务生，坚持亲自买了单。“我们去喝点儿东西吧？”他说。我指了指粥碗：“我已经喝了一肚子了。”他又笑：“那咱们聊会儿？”我说：“累了，头疼。”他说：“就一会儿，坐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
（五十六）
我们没去别的地方，付了帐，就坐在原地。一开始两个人傻看着对方，隔着凝重的空气，让人尴尬到了骨子里。后来他渐渐打开话匣子，说起他的留学生活，他现在的生意，他的父母，居然还聊到了他的前妻。我这时才知道他有过一段婚姻，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没有对离异的怜悯，就像在看电视剧，仿佛面前的所有遭遇都与自己无关。
头疼，头疼，鼻涕不断，眼皮打架，我想睡觉。
对于他的讲述，我几乎没有打断，只是在他寻问我个人意见的时候，会客观地说一说我的想法，从语气到措词都冷静到不能再冷静，然后他在我的言谈举止间得到了一个结论：“你怎么老是这么平静，呵呵，火星来的吧，不像这世上的人。”
“不像这世上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何苦要这么说！他不知道我心上的伤还没有结痂，无端端说出这样的话，惹得我眼泪突然间跃堤而下，一泻千里。他慌了手脚，坐在那里窘成了热锅上的马蚁。我摆手示意他不要乱，哑着嗓子告诉他：“不是你的错，我心情的问题。”他渐渐平复了心绪，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坐到了我这一侧，拿纸巾为我擦拭眼角的泪水。如果是四个月前，我会为这样的深情而感动吧。可是现在，我只想快快地远离这一切，逃到无人相识的所在。我别过脸去，他以为我害羞，于是又开始笑，笑得我怒从心头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心绪平了，泪也停了。我都没心思考虑自己的状态有多憔悴，只想着快点离开餐厅，快点儿离开张先生。我想一头栽倒在床上，不去想醒着还是睡着，不去想活着还是死了，不去想明天的世界，今天的现实。
他专心开他的宝马车，我专心地闭目养神。我并没有睡，所以能感觉到车停了。睁开眼睛，突然发现他的脸靠了过来，吓了我一跳。他也吓了一跳，表情很尴尬，急忙解释说：“我想看看你睡着了没，如果睡着了，就不叫你了。”我心如止水，面无表情，但却忍不住在肚子里感慨了一下子——人到中年，连脸红都生疏了，想在他们那儿找羞怯的表情，难了。
我推门下车，结果没推动。他说了一声“坐着别动”，就自己下了车，绕到我这边，为我打开了车门。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力气越来越小了 。”他也笑，然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下车，整理衣服，谢过盛情，向他告别。走了几步，上了台阶，听见他在后面叫我。我回头，突然被他抱住，闪得我差点儿从台阶上掉下去。可能是太紧张了，他用力很猛，我一时不能反应，像条窝在他怀中的死鱼，不知道是该挣扎个鱼死网破，还是该安静地停在这种状态里，让他意识到我的不回应。还没等我想明白，我就僵死在原地了——我看到兮兮就站在路的对侧，手里托着画着榴莲酥的米色纸盒……
“让我好好照顾你吧。”张先生在我的耳边轻声细语，在我听来却仿佛是五雷轰顶。他终于发现了我的木讷，舒展了怀抱，望着我惊恐惊讶惊慌的表情。“怎么了？”他问，并顺着我的目光转过身去，却只看到了衰败的桃花，在晚风里招摇着沃若的叶子。
兮兮早已转身，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五十七）
打发走了张先生，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回宿舍，而是沿着兮兮的方向，走了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烧糊涂了，她离开已经有一会儿了，我这样追下去，必定是人去楼空。可是我还是走了过去，心里空无一物，步子也迈得慵懒，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还是在体罚。走到路口，刚好到了桃树丛的尽头，转过弯去，是一片不知名的灌木植物。
兮兮就站在那里。
我快走几步，走上去，很想拉住她，生怕眼前的这个身影是我病中的海市蜃楼，只要一眨眼间，她便溜了。可是我没敢伸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那时，心上的不安就仿佛我被人捉奸在床了，但脸上又不得不死撑着，再加上病得虚弱，从气质到表情是一副地道的外强中干。
“你骗我。”她劈头盖脸就仨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