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转出树阴浓密的梧桐,眼前是别样的风景。桃花已经开败了,却还在枝头假意儿卖弄着风情,一副不服老的神情。随手拨动一枝横插出来的枝杈,猛一松手,仿佛打破了观音的净瓶,珠泪盈盈,落得一怀清冷。
“桃花败了”,我说。开得灿烂时,桃花的鲜艳无花可敌。怪不得人们老是会说桃花运、桃花运,爱的就是这一树灿烂无敌吧。可是桃花败了,败在人间四月天里,然后就成了一树乱蓬蓬地俗艳,连“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诗意都没了。花退残红,无论是对花朵还是对女人,都是一种悲剧。
“师姐,你生气了?”
“没有。”
“我觉得你生气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很介意……?”
我回过头来看她。此时正行在坡路上,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所以她看了我一眼,便躲开了我的目光,走到并肩的位置,才又继续说:“我高中的时候,同桌是一个女生……”
“嘘!”我制止了她的讲述。经过一阵子的翻江倒海,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听她讲故事:“关于你的故事,我还没准备好。关于你的希望,我想我要让你失望了。”
兮兮望着我,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然后淡化成了无助,停在双眉紧簇间。“你是不是更喜欢那个张先生?”她问。意料之中的诘难,所以我用一个轻描淡写的不屑表情就打女掉了。“那是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办法放弃传统的观念?”她不到黄河心不死,撞了南墙也要知道为什么南面会有墙。
我望着她的眼,皂白分明,有种年轻人特有干净。这样的眼睛,不该敷衍了事,所以我很认真地回答她:“你比我小八岁,而且是一个女生……”没等我说完,她就插话:“现在这个时代,这可不算什么理由。”我没有说话,她意识到我还有话要说,就闭上了嘴。
“你父母知道你的事吗?”我问。她没有回答,可这已经成了最好的回答。“他们会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又是沉默,这沉默让我胸中块垒丛生。“我要面对的不仅是个宏大而抽象的社会,还有一个狭小而具象的学术圈子,还有一对近在咫尺的夫妇,以及他们在我身上倾注的教育之情。”我顿了顿,看她没有反驳的意思,于是继续着:“我是一个单纯的人,单纯而长情,你知道的。我渴望着一种稳定的生活,而我又不具备负担别人生活的能力。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注定要生活在一起,那会是很糟糕的一种境遇。”我没用捉襟见肘这个词,但是我和她心里都明白,一旦她的父母限制了她的经济,限制了我的学术,我们所要面对的就是捉襟见肘。
见她不语,我想就算我没有说服她,也已经让她正视了这个难题。但是我的心上根本没有平时为学生答疑解惑时的得意,我被失落与委屈包裹着,心茫茫然不知归处。转身的刹那,兮兮突然拉起我飞扬的衣袂:“你就不能糊涂一次?”
(五十二)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用不知所谓的眼神向她求解。她接住了我的疑惑,低下头说了一句英语:“SAIZE THE DAY。”这是我教她的。我们一起看过一部电影,中文译名叫做《死亡诗社》,演绎的是男校里的男老师在一群青春期的孩子中发起启蒙运动的故事,后来朱莉亚�6�1罗伯茨拍了女生版,《蒙娜丽莎的微笑》。兮兮满喜欢《死亡诗社》里两句简短台词,一句是某个男学生绝望时说的:“I WAS TRAPPED”,另一句是罗宾威廉姆斯的启蒙口号:“SAIZE THE DAY。”翻译成中文,类似于活在当下,亦有及时行乐的暗示。只有年轻人才说得出这种话吧!或者生活真的有了依靠,或者超级没有安全感的。最狼狈的就是我这种人,无所依凭,却又过于自尊,于是患得患失。“SAIZW THE DAY”,即使我头脑发昏选择了活在当下,也会忍不住要考虑我们的未来。我面前的这个小人儿太年轻了,她所谓的当下,或许只是当下;而我的当下,可能是从此以后的几十年。
“兮兮,”我有点儿语重心长,“如果我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对你不负责任。”她猛地抬头,昂扬着头颅,我像按住一只斗鸡一样地按住了她反抗的情绪,继续把话说完:“你的人生已经被安排好了,你看,八月份你就要去法国,然后是三年的留学生活,千里万里,所有承诺都飘在空中。你的当下最多只有四个月,从现在到八月,对吧?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崇尚快餐文化的人,对速食食品都不感兴趣,何况是一段速食的感情!我现在没有能力承诺,没有勇气承诺,所以我不会承诺,不会染指。你有大好的生活,我希望你可以理性的看待这件事。”我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已经说不下去了。我不想在她的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失控,在这种时候,如果我不坚定,如果我不能掌控事态的发展,那结果将会是一团糟。而我服从理智的结果就是会伤了她的心,让她恨我。恨就恨吧,长痛不如短痛,让她一时愤恨,总好过以后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她怨恨我左右了她的青春,耽误了她的机会,浪费了她的生命。
她果然怒从心头起,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呼吸沉重,胸中似乎有一团火。我试图安抚她,熄灭那团怒火:“兮兮……”,她甩开手臂,躲开我的手,转身就走。我跑了几步,追上去,从后面拉住她:“兮兮。”她停步,却不肯看我,神色忧郁,但没有哭。“再过几年,你会发现我是对的。”
“说完了?”她问我。
“恩。”
她一语不发,甩手走了。我一个人站在树下,风从西面来,扑簌簌摇落一树桃花,落得我肩上头上都是。我拂去一层,又落一层,就像我氤氲难遣的愁绪,“剪不断、理还乱”,“拂了一身还满”。
(五十三)
病了。感冒,严重的伤风。说话声音变得苍老而又疲惫,烧退了又来,来了又退,惹得室友直犯愁,天天帮我买饭、买药。导师不在家,去了外地,师母特地来看过我一次,买了一大篮水果。还在家里煮了姜汤,让我喝下二大碗,大热天躲在被子里发汗。见我病得糊涂,师母坐了坐就走了,我们没有聊起兮兮。
第二天,室友下课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口袋,红通通的,俗艳到家了。我窝在床上昏睡,不知昼夜,只勉强睁眼看了她一下,就继续会周公去了。睡到傍晚人才精神些,下床的时候看到床头贴着一张便签,写着:“有人给你送东西,帮你拿上来了,点收。”我才知道俗艳的袋子是给我的。于是到洗手间匆匆洗漱了一下,回来翻看。里面有几包干果、牛肉干、果冻、一大包感冒药,还有一个单独的米色纸盒。我对那些干巴巴的零食不感兴趣,所以打开那米色纸盒来看,心里一动。里面是我很喜欢吃的一种粤式小点心:榴莲酥,还有一盒韩国进口的生姜茶。看东西我可看不出东西是谁送的,但看这样子肯定没被下蛊,吃吃也无妨。纵然下过毒也没关系,病怏怏的挺了一周,已经到达了活死人的状态了。
晚上室友回来,我把一包东西都给了她。榴莲酥早当晚饭吃了,喝着奶茶嚼着它,觉得自己回光返照似的有精神头儿。室友爱极了零食,对大礼包来者不拒,吃饱喝足了的我们俩,沉浸在礼包来源的讨论中。
她不是个八卦的人,已经结了婚,有个三岁的儿子。每天有子万事足,才不是那种愿意关心别人生活的人。可能是牛肉干太合她的胃口,所以她今天分外亢奋,拼命的勾引我的思路,帮我猜测到底是哪个人如此慷慨善良。我猜不到。以我的性格,身体好、精神爽朗的时候都懒得去猜,何况是发着烧,病到没有气力?我的生活欢迎无名英雄,如果她或者他按捺不住做无名英雄的寂寞,自然会冒出头来。到时如果遇到君子,我坦然接受就好了,如果一不小心落到小人心里,加倍还他(她)便是。
猜来猜去,其实都是在跟室友聊闲篇儿。浪费了许多脑细胞,还有我宝贵的体力,然后又昏昏欲睡了。半梦半醒间,手机响了。是条短信,来自于陌生的号码:“东西收到了吗?感冒有没有好一点?里面有几种新药,退烧很有效。”署名是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