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如我不知道要如何消解心上的怅然若失。我甚至不知道那种摸不到、触不到的怅然源于何处，纠结了怎样的细微，最终又要去往何处。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一湖春色已经沉沉印在我的心底，成了此生不灭的痕迹。

一路回去，我沉默不语。兮兮见我一路不语，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也沉静在我的沉默里。收拾东西，上了火车，由沉默归于沉默。归途春色灿然，气氛却分外寥落。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她，即使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想起，我也阵脚大乱。无欲则刚，说得便是如此吧。不在心上时，色即是空，一旦入眼入心，色便成了杀人的钢刀、乱性的狂魔。面对混乱的心绪，我唯有沉默以对。我不是一个善于处理危机的高手，沉默是我后天习得的唯一一种应对危机的方式。我需要这种沉默来调整心态，我需要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从而给自己一个更客观、更从容的思考空间。

“师姐，我睡一会儿，你记得叫我。”兮兮一边说一边靠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肩膀上便多了一个脑袋。她的额头抵着我的脖颈，乍一接触，有些冰冷，让我皮肤发紧，心也发紧。过了一会儿，寒意渐退，有一种温暖，伴着她的发香，自我们紧贴的皮肤间缓缓升起……我情不自禁于这种陶醉。那种舒缓而惬意的温度，清新而爽洁的味道，让人欲拒还迎，欲说还休。三十岁，我并不生疏于拥抱、亲吻，我也曾在某个宽厚的肩膀上寻得踏实，在某个宽阔的胸膛上寻到依赖，在某个宽大的手掌间寻得温暖。可是它们都不曾如眼前这一切意味隽永，会在心上织出纠结。

兮兮侧了侧身，极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一只手扣住我右手的掌心，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真是天大的折磨：亲密无间的肌肤之亲提醒着我们越走越近的距离，窗外景色又时时提醒着我们正走回到现实生活，而现实中的一切，又那么具有杀伤力。我们即将面对的一切，完全超出我的力所能及。可能我们会混水摸鱼地渡过一劫，但更能的是彼此落得个体无完肤，从此人远天涯近，两下里遗憾不已。

（四十六）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远远地，便望见师母站在月台上，紧张兮兮地搜索着她宝贝女儿的身影。我拍了拍兮兮的脸颊，她睡眼惺忪，神情倦怠。我用手指向窗外，她在人群中费力地找寻，依旧是睡眼惺忪。

“师母”，我一出车门口便喊了一声。循声望来，师母一下子就看到了我们，急匆匆地走过来，一把接过兮兮的包包，把宝贝女儿端详个仔细。看够了，才回过头来转向我：“累吧？”

我摇了摇头，笑得有点儿心虚。不知怎么的，见了师母凭空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内里空无一物，支持不住我这副皮囊。

向前走了一会儿，师母才想起踉踉跄跄跟在身后的我，转头问我要不要她分担一些行李，又继续对宝贝女儿爱不释手。眼前的一幕一幕，看得我心里直添堵。要是个不相干的人，我就自己打车回家，就此分道扬镳了。可接我的是师母啊，一来顺路，二来师恩难却，只好硬着头皮，坐上了她的车。兮兮最大的本事就是给我上眼药，师母把我和包包扔到了后座，分明就是想她坐在前排，可以聊些久别重逢的体已话，没想到那家伙却偏要跟我挤到后座去。师母倒是宽容着我们的腻歪，从倒车镜里冲着我善意地笑，我红着脸回过去一瞥友好和羞怯。因为有包包隔在我和兮兮中间，所以两个人坐得隔了些距离。我把手搭在包包上，挽住背带，生怕因为刹车或者转弯什么的把包包掉在地下。兮兮也伸手过来，貌似自然地扣在包包上，其实是转手扣在我的手里。我心里一惊，抬头看她，她却若无其事地冲我婉而一笑，然后就转头看别处去了。打量一圈儿，还不忘让师母关了空调，打开车窗，吹吹自然风。

我心里有种莫明其妙的惊诧。看来风月之事，这小丫头要比我老辣许多。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惹得师母瞥来一道怀疑的目光，于是急忙掩示开去，望向窗外。有风吹来，吹乱子我的头发。我本是个右撇子，但右手被人拉着，只好拿左手去拨弄刘海，别提有多别扭了。

一路行来，沉默无声。还是师母打破了沉默：“秦羽，听说你在上海见了一个人啊。”

“啊？”我还没把魂儿勾回来，反应慢了半拍。

“呵呵，兮兮的阿姨打电话说，张先生看到你，喜欢得不得了。”

“啊！”这个时候，我能说什么，除了哼哈应合着，实在张不开口。原以为兮兮会插嘴，没想到这家伙异常安静。一会儿看师母，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窗外，淡然地做着看客。看来，这一次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应对师母的任务教给我一个人了。

“怎么样？”师母接着问我：“张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是个好人。”说完，我用力咬了咬嘴唇。结果引来师母一阵朗声大笑，笑容里满是过来人的理解。我想，透过倒车镜，她一定把我这咬嘴唇的动作理解成了欲言又止，却不想我的反应完全是因为她的宝贝女儿隔着衣袖狠狠地拧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