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恢复安静，岳刚把玩着手机，许久没说话。

在出口下高速，岳刚借着放缓的车速说，“就把我放这儿吧，我打个的回家。”

任车轮继续转动，“不是说送你么？我也没打算今天赶回去，也想去看看老人家。”顿了顿，我轻轻吐出一口气，“你始终不相信我。其实，你应该相信我。”是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了。

我不怪他多心。每个人在苦海里挣扎得足够辛苦，我宁愿认为他只是出于两难，出于善待的初衷，出于对友情的挽留，甚至出于对我颜面的保护。

岳刚低头翻看手机内容，那里没什么秘密可言，除了，除了分组里我把他的名字放进了亲人里。

进入省道路况变得不好，颠颠跛跛。岳刚瞪大眼睛认路，即使如此还是走错返回了一程，我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听导航的。

岳刚讪讪地：“这些年回家也不多，坐车谁还管走什么路啊？——呵呵，总是得折腾你。”

“我。。。还能为你做几件事？说得。。。这么客气。”转头与他对视，那歉意的笑真诚、实在，纯朴，还有几分可爱。

岳刚母亲的腿有些好转，依靠拐仗基本能下床自理。见儿子下车，眼眶泛泪，拉着他就没松手，眼睛还一直往车里瞥。直到我关上车门，老人才略带失望地问：“媳妇和孩儿都没回来啊？”

岳刚边让我进门，边说：“文霞值班顾不上，文文有别的辅导课。”他指指我岔开话题，“还记得他吧。”

老人泪眼婆娑慈祥地望向我，“怎么不记得，那年你们还都小呢，现在可比以前胖了。”

“您可没变，而且越来越好！”看老人颤巍巍的样子，我忙伸手搀她往里走。老人扭脸拍拍我的衣领，像是拂去灰尘。

岳刚姐姐还是那么利落，在厨房张罗做饭。和老人一起在院子里坐下，环视梦中几度出现的地方，还是老样子，几颗柿子、石馏、苹果树结满果实，鲜艳地悬挂在枝头。老人让岳刚摘下最好的几颗，不住让我吃。

“她们还都好吧？文文有这么高了吧？”老人一提起孙子，就忍不住掉泪，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我说我去把车停好就赶忙走出家门。

不晓得每天新闻里农村面貌日新月异的报道从何而来，岳刚家乡基本没什么变化。褪去年少的五彩梦幻，现在满目所见都是破败、零乱、污浊、落后，一堆堆收秋后的桔杆冒出刺鼻的烟雾，小路泥泞狭窄，连车辆掉头都非常不易，迎面走过的很多人面无神采，疲惫写满艰辛的皱纹。

吃过午饭，岳刚就开始忙着四处拜访长辈，喘气间歇，他不好意思地说：“你先休息休息吧，没办法，回来一趟都得走到，村里特别在乎这个。”

躺在床上，听不知哪里传来的悉悉碎碎的声音，忽然有些理解文霞，繁缛的风俗不胜其烦，足以将愉快兴致消解待尽。可身处这样一个生活环境，谁又能做一个自清的真空人。

入夜，听岳刚和母亲、姐姐唠些乡里街坊的恩怨，不再是多年前那个青衫少年，透过依旧遥远清晰的夜空，依旧的蛙鸣犬吠，体会的却是生活的艰辛与疾苦。

“你孩子多大了，怎么没一块来？”老人忽然问。

“啊。。。”我求助般望向岳刚，不知如何作答。

“人家还没结婚呢！他呀，一个人图清静不想受约束，也不想受闲气。”岳刚替我解围。

“那可不行，这让父母多操心哪。回去赶紧结，啊，明年就带孩子来看我。”老人装作生气的模样。

“好嘞，大娘，只要找好了，我一准先让您瞧瞧。”大家哈哈笑在一处。

天气很凉，想起文霞准备的衣服，便替他去包里取。拿在手上，恍然发觉居然是当年岳刚跟我“要”走的那件衬衫，旧了、薄了、也变形了，不知在过往的日子里，它有没有给岳刚留下些什么。

给岳刚披在身上，感觉老人眯起眼望了我俩半天，然后叫姐姐给我也拿一件穿上。岳刚应该已经忘了这衣服的来历，冲我笑笑。继续和母亲聊天。

不想再打扰一家人来之不易的团聚，于是先回隔壁洗漱上床。

过了很久很久，岳刚走进屋，似乎在房间中央犹豫片刻，径直来到我床前坐下，轻轻地喊了声我的名字。

翻身，我应道。屋内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

“明天一早你就要回了？”声音在寂静里显得很清朗。

“刚才，娘问我怎么你还没成家，想跟你说赶紧了别耽误。”他话里带了明显的家乡口音，听来倍觉亲切。

伸手揪揪被子，算作无话可答的回应。

“你还。。。记得我身上这件衬衣吧？”被他突然提及，我一愣，跟着心里一暖，原来他并没真的忘记。

“呃。。。你在邮件里提的那小说我看了。。。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让你。。。。真是，真是。。。对不起。”他长长舒了口气，似乎这番话费了很大气力。

假如此行前任何时候听到他这样表达，也许我都会失控得无以复加，无论是为过程还是结果。可现在，心头却暖意闪过，便平静得如同一湖秋水。

一直以为，如果有什么结局可以演绎，那终结一切的必定是我。毕竟，在这场我人生看似浩大的故事中，岳刚，本该只是跑跑龙套就下场的临演，却被强加为主要人物。此刻，不管什么原因让他勇于揭开铺陈太久甚至会影响剧情走向的伏笔，我都该感谢他。也许他变了很多，可骨子里的率真、坦诚却不曾更改。

“怎么是你的原因？是我。。。是我自己。。。”仰望屋顶，我不知怎样用最为简单的语言告诉他我所经历的转变。

不管岳刚怎样达观、爽朗、坚强、伟岸，却也是世间缈小的个体，需要他辛劳、奔碌、拼却、挣扎的困苦无计其数。在困苦中成长、生存、延续、老去，我们都不能幸免。古城那人说的对，苦甘随缘，不执迷于自己的缈小苦甘，或者才能得到短暂而珍贵的幸福吧。

按捺住伸手抚摸他后背的念头，我知道此时不能也不该这样做，“什么都过去了，你要相信我。”

“你可得好好的。。。能跟你这么唠唠不容易，不然我都快憋死了。”

他挺直的肩背像从前一样宽厚，似乎能感受到其间的温热。用指尖轻轻触碰一下，我说：“睡去吧。”

安详地听另一张床上岳刚酣声渐起，超脱的魂魄仿佛离开身体，飘荡在充满岳刚气息的暗夜中。

载着岳刚驶出村落，他执意要送我到路边。缓缓行驶在乡间小道，初升的阳光里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与生活。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他喃喃道。

“那你赶紧买车啊，那会儿咱一块儿去。。。去随便想去的什么地方，天涯海角不也就是一迈腿的距离。”我笑笑对他说。

后视镜里，岳刚站在朝阳的光晕里向我挥手，身后一片广袤的土地，几朵野菊装点深秋背景。不知为什么眼前浮现一个画面：烟波、江雨、长亭，清逸的他站在风雨里，身边一片片不知为谁而开的花影，重重。

尘土飞扬，我与他渐行渐远。

汽车奔行在高速路上，天地似乎被压缩成一条永无止境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