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胡言乱语着,一个电话打过来。游非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混沌而慌乱。但我还是能够听得很清楚:千千在凌晨时分车祸,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生死未卜情况不明。而游非自己还在重庆探亲,正在想办法赶回来。
急忙拨千千的电话,能通,却没有人接听。一伙人嗷嗷叫着奔出宜北町,分批打车往医院赶,折腾半天总算问清楚千千的病床。我死拉住就要往里冲的燎炮小子们:“千万千万注意情绪。”
终于略微平复,一行人尽量轻缓脚步,面色安静地走进去,守在病床前的千千兄姐以前就见过,没多余话说,张眼望去。我惊得几乎整个人跌在病床前:那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一张脸如同烧炸烂的青花瓷瓶般伤痕满布的人形物体,就是俺家千千么?
千千的哥哥手上打了绷带吊在胸前,看起来是和千千同车受伤的样子,却无什么大碍。他跟老董轻言细语,大致把情况跟我们说了个清楚明白。
国庆当天,千千全家前往遵义亲戚家吃喜酒,不知道抽什么疯,兄弟二人竟然在凌晨时分决定返回0城,于是开着辆小车上路。刚进高速没多远,车就抛锚。千千亮了应急灯下车准备检查,就在他刚刚在车门旁站定的时候,一辆大货车斜刺里冲过来,将他们连人带车轰下了高速路护栏。千千他哥因为坐在车里,十分幸运地只是手臂骨折,等他找到千千的时候,发现小车几乎是侧着横搭在高速路边沿和沟边堡坎之上,而正俯卧状躺在路沿和堡坎中间的沟里,头顶上报废小车水箱里烧开的热水正一点点溢出来,分毫不差地滴在人事不省的千千背上。而千千在被撞飞出去的时候,整张脸擦在路沟的碎石和煤渣上,最终满脸斑斓彻底破相。
所以,此时此刻的千千是这样的:整个背部被开水烫烂了皮肉,医生用了敷布垫在身下给他保持干燥防感染;整张脸阡陌纵横全是大大小小的红黑伤口,据说送到医院时用了几十盆水十几条毛巾才算基本清洁掉里面的小石子小煤渣泥巴灰土;最严重的是两条腿,左小腿骨折,打着石膏固定,右大腿骨折,正用秤砣做牵引。
最幸运的是,从目前的检查来看,胸腹、肋骨、大脑似乎没有受到更多伤害。
讲述的过程中,整个病房都很安静,但是一眼扫过去,却能看见孩子们脸上一个个表情都配合得相当到位,随着剧情展开不断变化升级。到最后,终于成功地在一圈圈泛红的眼眶里,看见了摇摇小雷拼命忍着的眼泪。
这个过程中,千千是清醒的,我们看他时,竟然有一个艰难挤出来的笑,在大小伤痕的依偎下,这个笑十分难看。
我没那么夸张,只是清清楚楚地感觉自己的背上,脸上,腿上,都在火辣辣地疼。疼到欲死。
断骨必须钢板固定,这是需要手术的,只是千千目前的身体状态,手术的时间暂时还定不下来。小雷拉着耗子往外走,要回家给千千炖鸡汤。于建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吃……”还没说完,换回来小雷恶狠狠的一瞪眼。
这一群人在病房里着实太拥挤,从某些其他方面的考虑,也太扎眼。老董认为不宜多做停留,遂招呼大家纷纷离去。同时约法三章:以后来看千千来帮忙照看是必须的,但是不宜邀约过多人,也不必太频密……
后来事态的发展证明这一做法纯属多余。
几个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吃晚饭,理所当然胃口都不太好。但是老董说:“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是已经发生了。我们愁眉苦脸也会影响千千的情绪,不利于康复。无论如何,生活继续。”
游非的电话打过来。
“所有的航班都没票了,我只能坐今晚的火车赶回来。明天一早到。”
“好,把车次发给我,我去接你。”
那头笑:“又不是不认识路,接什么啊?”
“没关系,反正放假嘛。”
“也好。”
收线,吃饭。老董问:“上次回家带回来一饼很棒的熟普洱,有没有人要去喝?”我一边咀嚼折耳根一边举手。其他人也都说去。
那一晚的普洱真的很好。
第二天清早六点,我站在火车站人头熙攘的接站口,看着电子屏幕不断滚动播报着列车信息,到了的快到的晚点的。我突然会在一瞬间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大脑放空地站在原地看透亮的天色里开始隐隐透出金色的光,看接站众生在身边来来去去,看远处小旅社拉客大妈追着一个个疲惫儿兴奋的旅人,也看着小小的闸门又一次打开,游非瘦瘦高高的身影裹挟在浩荡人流中,朝我一步步走过来。
26 病房里有意义的一天 1
开胃菜
割阑尾的第二天,情人节。在病床上正集中精神为早日通气而不懈努力的我竟然看见亲爱的摇摇悠悠闲闲晃进来,大为感动,老泪盈眶。
“哎呀,你怎么今天来了?沈清呢?”我虚伪地。
摇摇一瞬间脸就黑了:“他有个朋友买车,居然要跑到重庆去买!他跟着去了。要晚上才回得来。”
原来如此。
“妈咪我带了很多好吃的来看你。看!”
我抬眼看去:优乐美奶茶几杯,牛奶饼干若干,巧克力一大盒。我的脸也黑了:“你觉得,我现在能吃这些东西?”
摇摇很正色地看着我:“我怕我来这里无聊,买给自己吃的啊。”
正餐
除了火车站,清晨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菜市场。游非问我:“鸡汤,骨头汤,鸽子汤,哪一个好?”这种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只好凭借着吃哪儿补哪儿的民间传说给一个未必靠谱的建议:“骨头汤?”然后迅速联想到千千背后的烂皮和那张花瓜脸,觉得应该再给他弄点猪皮汤猪头汤什么的……
买了上好的筒子骨,拎到游非的外婆家里,请老人家熬上。游非开始坐在沙发上打盹。我心里奇怪,这孩子心急火燎地赶回来,这会子倒糊涂了一般不去医院了。问他,头也不抬地嘟哝一句:“才几点啊?让他睡会儿,我也睡会儿。”
让他们睡。
我这个不上班绝对要睡过十二点的人,今天起这么大早竟然精神得很。就跟游非外婆坐着聊天扯闲篇。听老人家絮絮叨叨,说游怎么怎么乖,怎么怎么可爱,怎么怎么招人疼,多大点儿就有若干小姑娘上家里来哄骗他出去玩。老人说其他几个孙子外孙子都没他争气,所以今后只给乖非非带孩子其他一概不管。我遗憾地想老人这个宏大的志向眼看着只能成为梦想了,我怎么看千千也不像会生的样子……
时近中午,乳白喷香的骨头汤出锅,馋得我都想上去搞一碗了。游非强撑起来,一双眼睛里红丝满布。说是昨天夜里火车上站了整整十个小时,大概是半分也不曾合眼吧。“你怎么知道千千初车祸的?”
游非扯着嘴笑:“其实我们分手以后,好久都没怎么联系,最多就是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互相见到。昨天是那边的亲戚带我们去逛街,看见有个商场里里在卖的一种台灯,和他店里的一模一样。鬼使神差就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哥哥接的。才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刚从电梯出来往千千病房走的路上,消毒水味道弥漫的走廊里是我们在医院永远能看见的绝不美好的景象。只是俺心情一瞬间大好:话说GAY们都是很纠结的,这两只尤甚,从段位上来讲绝对都是“不纠结会死”星球下凡来的,那就让他们继续纠结着吧。
迈着轻快的步子,我拉着游非的小手走进病房,一心要给千千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虽然游非满眼血丝我也面色灰黑。病房里千千一如昨日虚弱而坚强地挺着,旁边老董正和他哥哥拿着一叠文件模样的东西头碰头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后来知道是关于向大货车司机索取赔偿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本来应该在成都逍遥自在的江维,居然坐在千千床前跟他言笑晏晏在讲故事……
正要对着江维大吼一声的时候,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俺“嘘”。好吧,老娘且忍一忍。
游非跟大家打个招呼,径直走过床头去,取出骨头汤来往碗里倒。自己尝了一下,扭头问千千哥哥:“现在能进食不?”
“医生说大概再过一星期才能手术,现在可以进点流食。”
“既然不做手术应该能吃其他的东西啊,内脏腹腔不是说没问题?”
“那个,他牙齿摔松了。嚼不了东西。”
我笑。可怜程度再升一级。这个过程中,千千一直盯着游非看,终于戴着机会赶紧问出来一句:“你怎么来了?”在我看来,那种虚弱的、可怜巴巴的、凄楚哀婉的语气和神情,一半是因为痛,另一半完全是故意的。恩恩,我坚定地这么认为。
然后两个“不纠结会死”星人劫后重逢,展开新一轮的纠结:
“我不能来么?”
“我都不知道你知道。”
“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外婆熬的骨头汤,喝不?喝就摇你起来。”
“喝。”
老董十分有眼色地赶紧过去摇床,游非在床边坐下,开始拿着汤匙朝那张烂脸里神奇地找到某个口子喂进去。我咳嗽一声,踹了江维一脚,示意他跟着我出来。
走到电梯井外面去摸出烟来点,江维跟过来,对着我屁股就是一脚:“这是我们家表示久别重逢之喜悦的方式吗?”
互相踢打一阵,喜悦之情表示得差不多了。我才问他:“你不会是接到消息专程赶回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