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父亲在和付文纤说着什么，然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有些慌乱。

付文纤很显然也意识到了有人出现在她背后，转身来看。她瘦了，使得眼睛越发的深邃，窄窄的肩膀弱不禁风的撑着合体的条纹衬衫。

我局促，这样突兀的打搅了他们的谈话，同时也证明我之前的怀疑——他们是相识的。只是让我忐忑的是，付文纤有没有将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父亲。

父亲咳了一声，唤我“连澎，过来吧。”打破了我究竟要退出去还是走进来的踟蹰。我嗯了一声，走到他们身边坐下，看父亲的样子，他应该毫不知情。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太多上一辈的事情，才寻个由子让你去买烟，没想到……”父亲缓缓的说着，“既然回来了，也就不避着你了。她是你姑姑，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你见过的。”

我点点头，付文纤看了我一眼，对上了我的视线，又迅速别过头去，她不需要回避的，因为她的眼神，我总也看不懂。

父亲还在念叨着关于我们之间扯不断的血缘关系，这期间，我和她都未发一言，我十足一副局外人的架势低了头盯着地面，她穿的米色长裤把脚踝露在外面，纤细而漂亮。她拿背影对着我，听着父亲的话。

少顷，她开口，“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随后起了身。

父亲点点头，把床头上她的背包递给她，“工作是做不完的，自己注意身体。”又看向我，“连澎，送送你姑姑。”

“不用了。”她阻拦，“这么几步道，还送什么。”父亲执拗的摆摆手，“叫她送送你吧，你们姑侄俩多沟通沟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们都不好再辩，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跟了她踱出房门。

一路上，谁也没有先开口，就这样一前一后机械的走着。她的步伐优雅缓慢，我亦步亦趋的跟随，自觉的走在后面，不去给她制造麻烦。

等电梯的时候，她背对着我幽幽的开口，“最近过的好么？”

我惊讶，抬头，光洁如镜的电梯门折射出她没有表情的脸，一如既往的漂亮和清冷。

我挠挠头，盯着电梯门尴尬的笑笑，她也在望着把我的一言一行全部照出的那扇门，四目相对。“我就这个德行了，你知道的。”

她略微蹙了眉头，看向反射镜中的我，“上次的事情，对不起，我不应该向你动手的。”我摆摆手，“怪我自己，是我活该。”

她猛地转过头，盯着我，穿了高跟鞋的她和我一般高，视线与我平齐，将手抚上我的脸，“胳膊好了么？你的脸留疤了。”

上次被划破的痕迹固执的停靠在我脸上，一道细细的疤，若不仔细瞧，倒也瞧不真切。只是母亲恨了好久，在她来看，女孩子破了相是一桩不能再大的大事了。巴巴的为我买了各种祛疤的药膏，被我撇在不知哪个角落，看都不看一眼。

这举动让我的心剧烈起伏，她的手还是那么凉，可我的脸连同耳朵却在她手掌的碰触下迅速烧了起来。

“呵呵，没事儿，这疤留的不明显。”努力平复内心的慌乱，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好了。“上次我真的很生气，所以……”她略带歉意的解释着，手指覆在我那道浅浅的疤痕上。

“所以说是我自己活该么。”我不愿意回想那一幕，总觉得自己造孽深重，也不愿意她回想，那是对她的亵渎。

“别这么说自己。”她终于收了停在我面颊上的手，因为电梯到了。

一层一层的楼号显示键此起彼伏的亮起、黯灭，我们又在这样的场景下，沉默了。那晚和方才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交织缠绕，她冷若冰霜的眼神和头也不回离去的背景每每想起都让我心胆俱寒。

说过不再纠缠她，可她刚才的话又让我心潮起伏，那是表示原谅了我还是什么？我到底该怎样自处？我说不上来。

出了电梯，很快走到她的车前，替她把车门打开，她却并未着急坐进去。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她的语气很柔，几乎把我融化。

心头一颤，下意识的“不”脱口而出。我望着她，神情无比真挚，除去那晚言语的嘲讽，我一直是真挚的，总是盼着自己的真挚能够入得了她的眼，从而得到她的垂青，而非她常表现出的一贯冷漠。

“我只是怕你讨厌我，我的一厢情愿总是让你为难，如果最后让我们连基本的这层姑侄关系也因为这个而消失，那更是我不愿意见到的。所以，我控制自己不去想你、纠缠你，怕你觉得这是负担。”说完自己觉得好笑，爱情让人变得谦卑。

“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遇见过你。”她抱住我，把脸闷在我肩头，“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有现在这般横生的难过了。”

一句话翻覆了我所有心底假装起的平静。我抱紧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令你难过的，我不该招惹你。”她摇摇头，“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你了。”

我扳住她的脸，“怎么？”她的眼中有泪，晶莹剔透的液体嵌在深邃明眸里，让我沉溺不能自拔。

她倔强的别过头，把即将夺出的泪洒在我看不见的暗处，“我知道我不该那种想法，可我还是不想就这么和你再不相识。”

我把她的泪轻轻的拭去，“你对我是有感觉的对吗？只是你自己都接受不了这样不伦的感情。”

她微微的点点头，“从小母亲就告诉我，我一定不要在感情上背负任何有违世俗的包袱，否则就是一世的苦，我努力控制自己，听从她的教诲，感情对我来说，是一个渴望而不敢触碰的东西。”她紧了紧拥着我的双臂，仿佛要从我身上汲取一些力量来继续述说这个故事。

“一直到了我考上研究生的第一年，我遇见了一个人。”我疑惑，依旧耐心的听下去。“那会儿刚开学，有很多新生，有天中午我和同学在食堂吃饭，突然有人打起了架。”我愕然，有些事情在记忆里复苏。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院的几个男生和一群大一的新生吵了起来，不一会儿，食堂就变成了战场。我和同学想赶快离开这里，谁知道阵势越闹越大，那些个盘子碗都变成了打架的工具满天乱飞。”讲到这里，她顿了顿，看着我，“不知是谁把一个满是饭菜的盘子砸向我这边，我几乎以为马上就要狼狈不堪了，一个穿着军训服的新生把我扯到了一边，嘴里说着‘你傻啊，有暗器不躲看什么热闹’，她可能只是下意识的拽了我一把，我却记住了她。后来，打架的事情平息，参与打架的人在全校大会上做了检讨，我又看见了那个人，她歪戴着帽子，极度不情愿的念着检讨书。”

快被遗忘的时光在她清晰的回忆里被翻出，大一军训的时候，和同学在食堂排着队打饭，有几个研究生院的男生插队，很小的一件事，却因为我们年轻气盛毫不让步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升级成了一场群殴。

我是打架的直接参与者，为此差点儿被开除学籍，后来因为涉及的人数太多，校方采取了“宽大处理”，每人记了大过，印象里确实干过这么一件事情，只是当时情况太混乱了，整个人热血沸腾的，根本没去注意这个无心之举。

“那人叫连澎，后来我知道，她是我的侄女，于是我对自己说，她以后也只能是你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