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左相睡梦有魇,胸口似石块欺压,然徒劳百转,不得脱困,眼看神魂已出离解救,身体还是须满汗满倦,累死累活才得醒转,转来时,又是暗夜近在眉睫,铁面相向。
好歹,形神略合了,蓦地,窗外梆鼓一敲,便又是一头冷汗。
恒常时日里,草野漫步,遥望天际只是偶然,冀就此打马飞奔摆脱周围那些昏昏昭昭的司马家孩童,然草野前面还是草野;冀白日短些,酝酿母梦时间长些,然还是梆鼓一敲,神飞魄散——每日时光,都是这样,欲多一分多不得,欲少一分少不得。左相总想:天下有哪个孩童会夜夜得到母亲怀抱么,纵无夜夜,有谁似她这样不惟不得,并尽日身心紧迫,周转须臾么?
三八、出逃
这晚,左相正侧卧在榻,游乱心思,忽觉虫鸣之间,似有脚步声,起身去看,窗格外有灯影摇晃,遂摸了摸腰身随掖软鞭,屏息,盯着门。
果然有人过来,两三个头大如斗的昏黄影像,咔啦啦开锁,后,便是一团暖热芳草气息推进个散着酒气的人来——是司马戎。
她隔开步子,给戎请安。戎依旧素袍,只是不知这季,缘何又春风得意般,披了件开襟绣绲薄氅,便猜想他许是又与丹友行些流觞射壶之事了。戎形枯瘦,视之有秋深寒肃,左相曾意其居用俭廉自刻,直至有日,在他那进饭,茯苓衫子不小心淋了汤,领她去书房整理,方诸般见识了。
甫入室便鼻息间香气隐隐,再入便见架阁间列各色觥罍笔砚简牍,其书案狮足方身,木色乌亮,叩有瓮声,座椅扶手蜗身兽纹,其头须之间可容四指,业多经抚摩,格外光凉如水,椅面缎锦蒙覆,可宽坐两人——茯苓指点与左相略微看了,又领她绕过一如墙列阵般之卷云祥鹤漆面屏风,内有一榻,顶饰锦色流苏三列,中镶明珠五枚,榻面洁整宽豁,四角各一铜羊,诸般竟与琮书室之豁大清简深有不同。
茯苓叽叽咯咯笑着将衣服整理后,又眨眨眼睛,从榻几暗格中抽出戎的丹盒,说是自己偷偷发现的。戎曾喜结交名士,亦爱服些丹散液露,因琮有次谈坐对世风中之服药清谈露有微词,戎便表示立意割舍了,彼时知他还是有私。
戎一手背负在后,一手当胸揉捏着什么,其借着门外光,环看了适应下,便抚平氅襟,在椅上坐了,后又微摇开步子,移到榻上,仍抚平。
他清了嗓,道:布甥女可是怕我?为何站那样远?过来些,且过来些!
左相道:大舅父饱学深致,胸怀渊澜,甥女钦敬有加,确是威仪远畏。
戎含着笑:甚好,我甚是喜欢甥女之容止。
左相头又低了些。
过会儿,戎自喜般,“嘎”一声笑了出来,若竹管深浸了酒削尖后,再劈面挥来。
他脚分开些,手搭在膝,侧歪着脸向左相。
道:你可知,茯苓如你这般大小时,还坐我膝头读书呢。
说罢,又拍了拍右腿,示意左相过去。
左相觉头重了些,然还是执礼,道:大舅父待子息向来亲和,然布惊枯冷,不堪宠眷,确是有愧尊长。
司马戎便闷坐般纳头静了会儿,再抬起时,语声缓缓:自你来我家后,姐姐总是带着你,到哪里都带着你,老贼竟也夸赞你,你这般倨傲,究竟是有何德能?有何德能!
到后来,语不利落,竟有悲乍,静夜听之,令人心惊。
左相手有些抖,仍没忘暗想着框上那裂缝位置。
却听司马戎又贼声笑出:布惊,布甥女,布香主,哈哈哈,好妖媚的胡种啊!——你们进来!
语落,门哐啷一声被扯开,进来三个人,皆是精瘦干练样子,一个提着灯笼,另两个竟是侏儒,他俩快速向左相腿扑去,左相边退便抽腰中软鞭,正待甩开时,另一人已放下灯笼欺近,手向怀中掏着什么——是个小瓷瓶,左相便挥鞭像那高个抽去,瓷瓶落地,自己却也被一侏儒扑住膝盖后窝,瞬间失势单跪在地,另一个则拿绳子勒在她脖颈上,三人合着将左相肩臂控住,拖到榻前。
此时,司马戎居高临下,唇脸红亮,眼神诡异,哪有半分儒雅样子。
其探了削脸过来,似语重心长般自言自语:温顺些,不好么。
语落,其又眯了眼看会儿,忽地横掀了内袍前摆,里面,竟再无衣物。
左相瞬呆住,又忙闭了眼,将头侧了。
司马戎则仰头笑起。
那两侏儒又欲合将左相脸掰过来。
左相脖子也是硬,正僵持着,门外脚步呼通,有人跑进来,说:世,世子爷,长郡主的人往这边来了。
司马戎直身起,道:不安心奔丧,还管着这边!
其边说边往出走,两步又回身,板结了脸:胆敢说什么,便去见茯苓罢!
又是昏影闪动,咔啦啦落锁声。
左相委在地上,口喉返恶,手臂撑着凉砖,径自抖瑟,强平息后,便依着印象,去摸刚才的瓷瓶,见其没碎,捡揣入怀中,又去找了鞭子重新掖好,再到榻里取了尚剩余的枣泥糕,听窗外暂无声,便推动桌子,跳上去,举了凳子,奋力砸开那裂缝窗扇,跳了,便风一样像后门跑去——左相晓得,这时正是院外往里运送干净马桶时候。
出了司马府后门,她便奔王府后门。
刚司马戎说琮去奔丧,应是王老太太殁了,此时门府必前后都开着——她想,戎家丁量不敢大张旗鼓搜寻那里,琮之家丁许会先复命——莫论如何,王府人多眼杂,戎家丁纵在,量不会草菅人命,且离姑姑总近些,纵她迫于情势无顾亲情,也至少多些转圜余地。
王府后门果开着,门外停两马车,上堆些纸牛纸马,左相瞅了个机会,踅进去,便找了个角落,蹲缩在一树后,果然,过会儿,便有两家丁匆匆跑进,稍后,又有几人往里运纸牛纸马,白幡纸房,左相猜着几人去向,亦尾随,至后院厢房,有三两人正躬身在院中堆整着,左相趁其忙,自去找了孝帽麻衣,通身穿裹上,随手曳了几大串纸钱,又捡了根哭丧棒,便充打杂役使的丫鬟样,抱着,往中院走。
初尽寻黑路,以避耀眼白灯笼,然反遇到人,便改走通明路。
王府不过半月连历两宗丧事,仆役们也都熬煎得很,故廊间亭中便偶有偷睡家丁、丫鬟。几个曲折,府中厨房便到了,觑着无人,进去寻了些吃的,又顺了些桃酥,米糕,并将先前的枣泥糕一起用屉布包了,掩在纸钱下,另寻一丛花墙,隐入其间,听看周围无人,方颓坐下来,低头取干粮时,才觉脖子腮帮胳膊火燎疼痛,又想起司马戎那恶丑情形,便心口翻搅,手自微颤,然诫自忍抑着,只全力对付眼前糕饼,吃了会儿,听树墙后边甬路上有人声:“前面传话,说布香主畏罪跑了,嘱你们这边小心着,看溜到府里来。”
左相猜这话应是琮通传的,本自年初,其暗里和母亲计划着择机远走,现竟生出了这种事体,家必更是回不去了。每年春节,琮允她回繁缕那呆几天,虽每次都派丫鬟跟着,但左相也能与母亲说说体己话,母亲诫她寄人府下,凡事要考虑自己为先,因她好好地,自己便能再回故乡——左相想此便泪落如珠了,后索性放肆涌流,流够了,人亦有些头眼昏僵,便平铺开纸钱,枕着干粮包,抱着哭丧棒侧躺了,也确是累,头一沾地,便睡意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