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道:回陛下,左相确是此际后才现身域东的。
长安停顿了半晌。
又问:卿可曾想过,何以与左相那般形肖骨似?
玉面答:天下之大,必是无奇不有。臣自知愚钝,故只管御敌杀敌,别不多想。
长安笑:玉面确是利落肝胆,只是那时你既知左相为“蛊君”逆臣,何以还将其留于军中,莫非玉面心中只有私义没有国法?
玉面不怯反壮:左相之为西凉,天知地知;左相之为国主,自必有心知。不知陛下何以论议这天地人心与私义国法?
长安冷下脸色:此一时,彼一时也,纵其曾有为国为民,焉知不是欺世盗名,大奸似忠?纵其曾有一心为朕,焉知抚君立君不是挟强自盛,以长尺寸?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已有训,难道将军竟偏偏不知?长安说罢,重重墩了茶碗。
玉面似是气急,长立其身,大声:左相分明是我无酿家族后嗣,哪来异心!
好长时间,室内悄静——
长安捉过茶碗,以指小心挑了里间崩溅至碗沿之细长叶片。
幽幽道:将军可知,这瓜片,乃左相当年所爱,其味清切,惟心锥安定方知其有味。然不知她这两年,有无安心品茶心致。朕尚幼蒙怙,聆教聆训,不胜安逸欣然。然自为君,终日惶悚愧怍,心上悬刃,知惟有砥砺振作方得见生机。如今,已然得见,却觉她另有隐忧,塞而不发,亦与往日有别。此虑若不衷解,吾心终不能落释。难道将军,竟真不愿多言一二?
玉面如泄了气般,叹了,坐下:知与左相同宗,于臣亦甚惊动。其为三姨母所出,三姨母与我母乃一胎双胞,故我二人亦无巧不巧,肖似异常。臣先前便对左相感佩莫名,知此渊源后更加信重,似心性亦渐削乖戾。左相获罪后,臣恐军心浮荡,兵士哗变,便广联旧部,暗自留心。后听闻,域西天虞郡有小股兵勇为匪事,竟乃臣之旧部,心恐有人暗兴唆使,便擅离域东,乔装快马,偏离官道,昼夜兼程。到后臣知,有风传,言域西左相旧部一律拆解,放还民籍,无军功者不与土地。臣安抚之,云虽右相治国,亦定遵行衡准,必不致自拆阵脚,涣散军心。事毕,臣回返域东,月余后,一次例捡关防,偶兴至,与一巡关小卫攀谈,话头中,其有赞:玉面将军坐骑果然神骏,瞬目之间,即可箭地。臣不知其话从何来,然竟想及左相,便只颔首。后侧探,“玉面将军”曾领两卫打马出关,云有要事疾赴羌方,且符令齐全。因之,臣猜测,左相怕是去了羌方、鲜卑或中原。之后,更酌提心腹总检关防,命其事事小心,虽有些微另异,亦需单独报我。然竟许久无事,边关往来仍多是东土客商,羌方游艺,大食贩夫等。
半年前某日,风云骑报我说有人以骁骑暗号约与见之,臣应约,果是左相与清明谷雨,自此便互为影子各自行事,她为玉面,偏劳帐中时,臣便易容为骑卫长……
长安打断道:此时,便是左相在做骑卫长么?
玉面应:回陛下,是的。
——可在这驿中?
——骑卫长向身先士卒,故编入暗骑,此时应歇止在山野守地。
——这规矩,如此不近人情,却是谁的好主意。
——是,是左相。
——玉面之风云骑,各有约号,不知骑卫长以何为凭?
玉面似有迟疑,还是说了。
——昨夜,将军在哪?
——行营五里外埋伏,充做暗骑。
——今夜,左相在哪?
——应驻……郭外五里处。
——为军行武,那许多武器可选,玉面何以单用蛇皮软鞭?
——风云骑人人至少善用六七种武器,一种秘技,以防不测,故臣便软鞭随身。
——左相可有所擅?
——臣此技便是师于左相。
长安心忖,自己何以不知。
待还想问时,忽闻外厢起了些微嘈杂。
玉面快速站起,两三步奔到门前,侧耳听了,方回身施礼,开门出去。长安见她形影立在门口,旁边又多具身形,亦起身,想去看个究竟。
原是另有转徙差官欲投驿舍,驿长拒之,差官言城内已设门禁,惟有逗留于此,便一径直入厅内。长安见这四人服色,乃五品官阶,中有位细高差官,倒是眼尖,亦看向楼上这边,一眼扫过,倒有寒鹰之锐。
玉面长安互看了眼后,俱转了身,一个去向走廊那边,一个回至卧房,采薇跟进,又检视了长安脚踝,終无异样,这才停了,准备端水出去时,长安忽道:你怎知,她是左相?
采薇回身:不曾先知,然莫问是谁,能教陛下放心的,婢亦不敢疑。
长安笑:你去看过参政了?
采薇道:去了——我又找了大夫,这馆驿原也有。
长安笑:采薇倒细心,如此便好……今夜,你便睡在这里吧!
采薇似是一懵,长安接着:朕……出去走走。
采薇表情甚是复杂,似欲所言,终是未说,只端着水立在门口,见长安一一结束冠带,整配臂外护甲——
长安甫出房门,便见玉面站在廊道拐角处,颇好整以暇。
长安咬了下牙根,踱过去:将军意兴何深,犹不睡乎?
玉面施礼:臣恐陛下有诏,姑且候之。
长安笑:依卿看来,何可诏也?
玉面低头,持着礼:陛下可是想……星夜……出行?
长安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玉面道:若是,臣当全力追随;若非,臣便继续候着。
长安看她:何为全力?
玉面道:自是亲见陛下安然出返,不离瞬息分毫。
长安道:不知将军可否解释,为何朕自小便觉你冷意森森,颇不讨喜。
玉面道:那时臣也不喜陛下。
长安笑:为何,卿不觉朕小时聪明伶俐,分外可喜么?
玉面头又低了些:自是聪明伶俐,然说可喜,臣不曾觉。
长安进一步:将军胆子倒大。
玉面更低了些:臣这颗人头,还想撑得久些,故胆子亦不敢太小。
长安转眼,见楼下门口灯烛犹亮,便道:将军可否陪朕去看看……马厩?
玉面便立于一旁,躬身示长安先行。
长安步下楼梯,虽说脚踝不敢太吃力,仍觉这一磴一磴踏来颇是有趣。
踏了几步便慢下,停住,再起步……莫论怎样,后面那人都无声息。
又走了几步,长安转身:你那人头,可有谁要?
玉面道:……左相,此时,臣怕是正在亲自送去。
长安又咬了咬牙:她都不想,你这头,朕也要得么?
玉面道:倒是她约在前了。
长安便甚想瞪她。
两人说话间,就到了门外,有风扑面,凉意满布。
长安道:郊野山路,此际恐怕风更寒巨。
玉面回说:斥候、暗骑,平民,樵夫……人人领此山风。
长安笑:将军倒此心情同……你知我爱慕左相,怎似也无甚诧怪?
玉面道:喜与不喜,岂非人之常情。
长安正待回问,忽听疾起破空之声,正看将声音来处,玉面已一步过来挡在她身前,又自左右蹿出两名风云骑,便见一箭钉在几人脚前六七步远空地上,羽犹摇晃。玉面着两卫护长安进入厅内,自取了那箭来,箭身缚有一信,展开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