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左相服毒当晚，其近侍清明谷雨趁乱抢走左相尸身，最终横立当场的其实是被斩去头颅换上左相官服的一名侍卫。众人当时都有不解，其谁人与左相仇至如此，素问验其正身后亦觉有异，故未声张。第二天晚，有一乡野之人云受人所托送祝融府上一信，其落款便是清明谷雨，中说，二人护主心切，不能任他人损辱左相，故知事有变，便冲入宫中，然只及得将左相运出，已好生择地焚而葬却，望莫要再追究他人。
长安要厉行通缉，然锦鱼祝融都反对，说若然，尸体被掉包，便会被天下所知，徒增事端，且旧臣侍主至忠，定会好生安葬。况此际有人云左相为奸佞，朝臣对其如何措置尚无定论。莫若将错就错，顺势以有毒之身，污秽宫廷，宜早早葬化为由将此事悄然平息了。
长安听这番事后，头脑渐清晰起，虽仍戾意充盈，耿耿难消。但亦知唯此最使左相安宁，故听从二人主张，令素问祝融派得力心腹，将那侍卫之身好生看将起来，然后依律处置。
登基事了后，长安便忙于接手国政。夜不敢睡，亦不能睡。每合眼时，都有左相音容笑貌在，越耽于此，越痛于此，越痛于此，越耽于此。后无计只得暗以匕首刺股以移烦乱思绪，后，渐似好些，能于白日歇息，采薇采佩见长安这样，也知劝不得，便也只能带着金创药，于无人际，为长安敷上。
长夜悄寂之时，月白风清之时，鸟宿池边之时，茕茕孤影之时，奏章不得果决之时，诸般杂事不得遍理之时，思念袭心无可闪避之时，双目如窟无以合拢之时……便是长安肌体疼痛反较好受之时。
初，为将左相事究底，长安不免草木皆兵，亦有不信实左近之臣意，因而对锦鱼、祝融、无怀半粟等都有试探。此不信实，非为疑其待己之心不忠，乃是疑其对左相之心过忠，而隐微知其事却秘其线索而不报。
后，长安左右斟酌，终断此念想。
因左相之事起突然，纵其前自有谋，未必锦鱼祝融便与之，若其与，右相与大信国主便亦必辅之，素问医倌与锦鲤亦必间之，倘如此，竟有何事，左相会将她的小孩长安一人蒙在鼓中，做这生不如死的孤家寡人？且在与日推进的暗查中途，锦鱼祝融等之无伪可做亦历历在目。
长安以其由小到大成长事推究，以左相之深沉智虑，自己想到的，其向来都已想到已谋划到，自己想不到的，她定会更想到亦筹划到。怎就会毫无圆转之余地为毒所毙。若其活着，便定有其必隐匿因由，是甚么蛊惑秽乱之罪么，长安自信手中连推翻大信国主名谥的证据都绝非三个五个，又更何况其有实无据的一两罪名。左相若当时避其锋芒只为换自己快速上位，其情可解，其势可解，可如今自己王位已稳，她怎地还不泄露影踪？且自己如今为政虽不炎势昭彰，然推行的都是左相心策，她若在暗，必是看得见的……
长安心总这般于半暑半寒之间，一时谴自过于任性妄为将左相迫上了不归路，一时又觉尚有希望。其将左相众近侍家丁遣散便是放长线之意，故长安既盼其有信，又怕其有信。
亦曾陆陆续续得一星半点消息，比如十一卫居然发现清明谷雨双双在域东出现，域东兵事作训武备防务累有新措，步幅与朝廷甚是呼应相投……而今，十一卫竟又有发现，怎不叫长安气血翻涌。
二九、伏脉
长安这厢刚读完密报，那边已通传无怀半粟堂外等候觐见。
长安命值令官宣之，视其仍端严安然模样，颇喜，便道：无怀卿回京也有些时日了，朕未及诏至，今番可以细说。无怀半粟行过臣礼后，便落座道来。
长安逐项听罢，笑道：无怀卿今已掌印工部，不知可还有公文须朕另加批复？无怀半粟一听，知其射的是左相病时自己假托公文报送遗漏而寻储君批复事。忙离座纳头，言道：彼时不便直言，事急从权，冒行险犯之举，还望陛下明察。长安安抚她坐，又说：朕自是长愿海晏河清，天下通衢，只是测绘勘舆事，何以如此隐秘？
无怀半粟回说：左相曾于天水郡放马滩①得十幅古图，其图或写意山川池沼，或勾勒郡县城郭，或标注物产矿利，或描画边疆走势，自珍贵异常，然拼凑起不过梗概十几郡县，未得我境全部格局。且左相向患西凉无形势全图，故有意制之，使其轮廓山川，经纬各域，包揽物产，以备施政。然不知何故，大信国主竟有不悦之意，故其只能顾命我等暗自为之，其款项人力便藉工部其他名目事由以出。陛下明查秋毫，必是已知那公文之蹊跷，其墨用油烟，为的是入纸浸润深透，其纸用宣为双层暗款，需待每次尚书批复后，我等自剥底层再修饰之，是方为经办此事之文。
长安又问：制这图综调多少人丁物力？
无怀半粟对曰：臣不全知晓，毕竟惟左相知其端起。
其略沉吟，又补充：此事前后历经七年，图揽四境八极，西凉万物，堪称统摄包罗，浩繁以极，必是耗费甚多。
长安听她言说，联想起在左相书房浏览翻阅的《勘舆全图》、《四方域考》等书，手中不由紧了紧，不妨捏断了案上金笺一角，长安好玩般，将那纸捻几下，映着光，指尖上便似有金星闪闪了。
长安眯眼看向下面：无怀卿说的是——统摄包罗，浩繁以极？
无怀半粟见长安这般问，脸色愈加平重笃定，拜曰：臣不敢饰辞浮夸，这图确是遍收我境精华，对之可将天渊之广，地利之富一览无余。
长安听无怀半粟言罢，便唤值令官召鸿胪寺卿持《西凉勘舆全图》一观。
稍候，鸿胪寺卿并其他两名宫卫抬图进来，左相命其等退下，并敕令锦鱼、旅无羁、涉水行以及待诏贤生销金行②前来，一并堂外相候。众人下去后，长安道：无怀卿来看，这可是当时测绘之图？说罢，又若有所思般去往案侧书橱那边。
无怀半粟离座，见长安转身，自己亦微侧了身，抚平衣衽，抿紧了交掩处，再将腰间所配鱼符、玉佩取下，小心放置在几案上，方长安正拿一书卷回来，其眼尖，看向那玉佩，成色极好，然珩纹已磨近圆平，丝绳有旧。无怀又低头将深衣底角掀起掖在腰间，这才走来，在堂中央宽阔地，慢慢将图平展开——
其后许久，两人未发一言。
初是，一人绕图四面随意蹲歇，一人翻书；
后来是，一人趴卧于图中央，一人翻书；
再后来是，一人支额坐于图上，一人放下书——静候。
终于，无怀自图上起身，背转过去，小心着了鞋袜，回至案前，将身上所配之物系结毕，又好自整理衣冠，方回身过来，告了罪，道：回陛下，此确系西凉勘舆全图，山川河流郡县驿路与原无异。然单凭此图，确难称浩繁以极……
长安仍示她坐下细说。
无怀道：左相曾云，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上下合应，经纬分解，草率不得，踏勘之时，凡用罗盘、圭表、衡秤、铅锤处，必再三校准，方能落实为据，增绘图中。且物不分富裕贫瘠凡所有者，俱以实录；路不分官路便道主干匝径，均详加备注。因而，为得一图，不惟采据若聚沙成海，光整理成绘亦用了两年。其后，图成四类，一为区域，总览山川形势；二为交通，可观道路经纬；三为藏物，收拢物产矿脉；四即为勘舆全图，和合以上，并蓄兼收。图成之时，正是大信末际，我等才知左相——左相为蛊君之臣，然微臣亦知，左相其名有罪，亦毋掩其为臣之功，故其殁世之后，我等仍意将此图献出，也是凑巧，适逢参政去清查域北左相行辕，方便宜我等寻机拜望，说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