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同风城,长安曾是来过的。
彼时她已为国朝储君,来时有太常寺、理藩院官长陪同,队伍虽不浩荡,但伞罗亦众,长安令车马伞佩,跸驻于城门外,而只由锦鱼等几名官长陪着。虽是莅此例行察视,以宣王化,但因长安多有兴趣,故大街小巷各色人等实是走了个遍看了个遍。且一路上,锦鱼还在指点着说,这一片波斯大食人居多,那一片中原人居多,等等。
那时,她便记得这棋亭,觉该是个五方杂处视野开阔之地,故今番踱进来,坐下去。虽为陌生人,确是熟稔做派。说也怪,那上茶侍者竟也不好事,只默默却合礼数的将茶果点心送来,便再不置一词。
此时,恰值五月,路边垂柳早已腰肢柔软,很是由着性子般纵着自家枝条委婉来去,长安视这枝条,气息亦随它姿态摇摇摆摆而一吸一呼,正自觉好玩间,见那边巷口快步走来一人,目光便转而尾随她,那人身材笔挺,是西凉衣装打扮,面貌却绝非国朝民众,走起路来阔步健行,心无旁鹜。那人至一布匹摊床后竟细心慢挑起来,饶是长安闲坐旁观,也诧异这人是对布匹有极特精微要求还是性子过于不急了。
摊主看起来似是当地人,两人对着话,听不清什么,不能立断其熟稔但绝非陌生,终于挑完了,那人买了布料,将摊主找回的钱小心放进衣袋,将布随手夹在腋下便又大步流星离开了。长安觉有趣,便走出棋亭,也沿着众小摊子寻东西,不疾不徐地一路翻看着询问着,走着走着也来到了那个布摊。
卖主眼神看来颇好,其笑容可掬迎她时似早已将她打量了个遍,长安都作不知,只新奇问布价几何,哪种料子如今是最好的,摊主中气平和一一告知,长安便欣喜买了,又转往下一家。
长安这样一边闲走一边观探,不漏失集贸交易市肆酒寮,也不忘了去走走幽街隐巷,僻静所在。
一路上,深存了些悄暗心思,竟想知道哪里有乞人。
然终没发现,心不由得有所宽平,亦生莫名失落……
待华灯已上时,长安方回返东宫。
姑逢堂灯烛高亮,锦鱼和祝融都在,她们见长安背了一包袱,竟是远行方归的风尘客韵。虽采薇已唱过,但见长安就那般开步自花间花径走来,满披了灯光,竟是从不曾见过的鲜艳与开朗,所以一时俱忘了先行君臣之礼,都长出了气,喜色开绽,几步便围拥来。
长安见二人这般,心亦愉悦,缓了下,自衣襟拿出两件小玩意,说:这是朕在集市上买的,你二人看可还喜欢?说时,将一扇坠递向锦鱼,那扇坠是以五色丝绦精细编结的一只鲤鱼,鲤鱼仅小指一半大小粗细,鳞片分明,层层有致,毫不含糊,且那鱼眼还可随身形动,频生顾盼之波。锦鱼双手接过,喜色里微着些羞红。长安又将一泥人递向祝融。这泥人身材颀长,武行打扮,背负箭袋,一手擎弓,一手取箭,做势欲射。祝融更是高兴———端详这泥人身量容貌,正是自己。
说笑间,采佩进来上茶,三人便各自端了杯,纷纷茶烟伙着庭树香气优游浮荡,偶惹烛花爆跃,偶间杯盏轻叩,好些时候,无人出得一言。
茶罢,锦鱼祝融将今日各部呈送奏报事及二人如何处理一一禀于长安。长安默声听了,觉俱在体格。转头桌上,需自己批复奏文也罗列好,便说:二位今辛苦了,早生歇去罢。
哪知二人并未退下,互看了对方,终锦鱼先开口:不知君上……明日是否还要出宫?
长安笑:朕岂敢日日顽皮——
说时,她见二人肩头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下,忽心生促狭,又附句:不过,也未可知——
果然,那肩头又耸紧了,长安心亦笑起。
二人走后,长安起身离坐走向书案,拿过奏章,批阅起来,过约一个时辰,采薇进来送袍子,长安示意不冷,她便去往内室,路经茶案,见几上多了对珠花与锦缎衣料,似略有迟疑。恰时,长安说:你和采佩的,拿走罢。采薇略福,便进了内室,将袍子放好,被褥平展开,左面帐子放下,启开柜阁取出绸布盖了妆台镜子,又检点下水罐鞋袜其余用物,出了内室,又四下里挑了烛焰,正弯身取走几上用物时,听长安说:要沐浴。便得令出去准备了。
二七、贤生
次日,凌晨,仍采薇进送洗漱用具,见长安仍在案边,福了下,便进内室。
昨晚走时所设俱如先前,采薇见惯,只默声过去——将袍子收起,被褥整叠,左半边帐子折好扣在半月环中,取了妆台镜子上绸布放于柜阁,再一一收好其他寝物,出离内室。
到了外厢,长安已自行洗漱,采薇立于一旁随时递些澡豆、面巾,相机又为长安梳理发髻,长安揽镜自照,不禁幽幽:采薇看我可是亡国之君相?
采薇捏着篦梳的手停了停,应道:不知何谓亡国之相,看不出。
长安听罢笑笑,不再言语。
采薇便就专注长安头发了。
下次早朝一大议题是:户礼工部合奏无书家族欲广办义学施行教化事。
此题一出,满廷寂静,国朝议事,例行事件先发邸报,此事昨日已见于报端,故此时无言,必是甚有难处在,长安静看廷臣,不动声色,作意等待。
稍忽,一人离位请求建言。
长安细看,心先放下,这人便是世居域西天虞郡的有吕家族清议——夷则有吕。
有吕氏,乃礼乐家族,执礼乐音律舞蹈颂祝事以世代相传。到夷则有吕一代,其不仅继承本族先贤所传,翘楚出辈,且不知何时结一特殊遭际,竟得一上古失传曲谱《释隐》①。据传,夷则有吕习这一曲后,便似有不足之症缠身,情性日变,渐改往时之与人和融,日益愿独居远人。
且其向不抚这曲,纵有非常原因使致,夷则有吕便以受人之托,不敢擅抚此曲为由以拒。
长安立储后,与左相四境走访,驻天虞郡时,一晚,长安正于帐中与左相谋划演练于沙盘,祝融报说有吕氏家族夷则有吕求访,请抚一曲,听与储君左相。
左相见长安有欣喜色,也未作拦阻。
时长安初见夷则。
那晚,夷则所抚琴曲为《九辩》②。
长安闻听此曲,颇动心旌。虽于干戈斧戟并立之中军帐却恍如人在大荒旷野,高山瀚海般身心无疆。时而豪情澎湃,时而静默玄远,时而意会心清,时而枯索沉吟。一曲终了时,更觉骀荡春怡,安适甘甜。急想把这一切言与左相,转眼,竟见左相泪潸然,伤痛貌。长安呆愣,心猛恸至,手足无措。不知如何间,那先前之喜悦亦瞬间烟消片丝俱无,惟一片空茫。以至夷则雪白袍角彻底消失于帐口之时,长安已浑不知刚才这幕是有是无,这曲听也未听。
次日,便有急报来,说母病危,便立意回返。
故这一曲这一幕,便只偶尔清晰恍悟于某个刹那错愕间里了。
左相殁后,长安布招贤文榜于各地,士不论仕宦鄙野,有家族或无世系,凡有德能者,俱可自荐于朝堂,各地方官府只须实以考据,备述事例,以待听决于中央,任何郡邑不得自行决断。为此,长安亦广派督抚钦差专员及暗卫鹰眼,借以清查地方官员实政,将一些有人浮于事,营私取阿等等劣迹之弊官或明或暗清洗处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