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审查清洗之后,锦鱼回报说,左相府浮财、人丁、田地等均已登造、记录、核查,其后便奉上清查簿册,长安前而至后细翻细看了许久,才望向锦鱼,锦鱼面孔平静,专心等长安示下。
长安转离书案,邀锦鱼坐下,锦鱼倒也没推辞,两人各自进了杯茶,三两轻微几不可闻的合盏声后,彼此就只能听见窗外鸟鸣了。
长安慢声道:都道花事短暂,当春开当春谢,但总是今年去明年来,若比及人事,则又当何?长安说这番话时,直看着窗外,语音轻飘,竟似是自言自语。
半晌,长安似神转回来:参政早年随师尊学习可是辛苦?
锦鱼回道,初不觉得,因向来喜静,案头之事,倒也从容,后多些兵法射御事,便觉力不从心,常惹师尊恼火。
长安笑说,我倒喜舞刀弄枪,军中马上,此亦惹师尊皱眉。
锦鱼道:左相对君上皱眉,想必也是难得之事了。
长安慢声说道:吾家师尊对参政可曾皱眉过?
锦鱼道:左相胸襟海阔天空,岂是人人能惹她波澜的?臣不才,故不曾。
长安听她周虑甚密,微有些躁。
便说:吾向觉师尊待参政堪可称厚,何以吾至今未见卿家之有悲意。
锦鱼站起,施礼向长安:左相功罪之议,依例已搁置不提,臣下自不该面言犯君。然单论以往,左相之恩,非情之于表所能承;左相之去,非悲之于心所能铭,万望君上会意。
长安看她脸孔,亦是渐渐消瘦,虽尚稚嫩,然笃定安然已然了了,心口陡升闷疼,眼就有些迷蒙:锦鱼,左相,真的去了么?
锦鱼没有抬头,亦未回答,仍是持着礼。
长安有些撑不住,便让她下去了。
长安匆骤登基,快速接手国政,堪称日理万机,左相事于她如一蜡封蛇毒,不言尚安,碰触即四散流泻。
如今这簿册倒如索骥之图,然任经纬纵横都有一冷寂死结。那便是左相大去。
那日在花园里,自己强吻左相,是谁人发现了去告的密,竟仍是不得而知,告密者所述时间地点情由经过竟无一有错,必定是亲眼所见才致。那人无论效命于谁,未必便不是左相府人。若是,此人潜伏甚深必有深图,若非,此事更有后怕。且左相密查巫咸郡、无量河渠治,有人能近身偷袭且以刀喂毒伤她如此之深,亦是待解悬案。自己登基虽到目前亦是无惊无险,全仗左相先前事无疏泄,之后殉身以平。
但左相曾说,历代王位更迭总是刹那间风云突变,又怎能掉以轻心,愧对于她。
且自母病之后,她与左相仅谋几面:同驾回宫,左相苍白沉暗;相府夜谈,左相引而不发;自己病后,左相认罪服毒。这一切变生肘腋,险狠地快,更藏着怪。桩桩事体之经过虽素问医倌说过一些,无怀半粟、锦鱼、祝融及各部呈报一些。但长安总觉别有隐情,难道是左相遇到她亦力所不及之深暗力量?然不及究底,便因保全自己登基而终不得不然?
念及此,长安急召祝融来,命其传令下去:左相府继续查封,除三五老弱留下护院打理外,余则人等一律付金遣还其各自家室,为奴籍者放为平民,多与置田屋之资,左相田产收归国有,全部封存,未得国主允,任何人不得擅动。又将籍册交与祝融,命她将二十四卫全部放出,再探左相府众各自遣散后有何动作,以及各地兵马、将官、边地、防务可有异状。
其后,又急召无怀半粟命其派最得力亲信前往巫咸郡督工部修造事。
这日,长安正于姑逢堂与锦鱼、右相议事,门禁奏报说,京城博士家族族长尚明无书求见。长安闻听,忙除去君主冠冕,亲领右相锦鱼立于阶下相迎,远远见一白发老妇缓缓而来,长安趋前几步,一揖到地,竟是执以师礼。
白发老妇慌忙作势跪拜,长安快几步过去,将老人延起。
老人唱到:在野民妇,不过略识几字,劳陛下不弃相迎,这般礼重,真是愧煞。
长安又双手一揖:无书家族乃我朝望族,历来书文传家,德泽朝野,尚明先生学贯古今,举世无匹,晚辈忝为君上,才疏略浅,能得机当面受教于先生,乃平生之幸,万望先生不弃才好。
听国主这样表白,尚明也只好平身一旁了。
右相和锦鱼亦来见礼,所执的是对耆宿长老的跪拜之礼。
几人进得姑逢堂来,长安邀尚明上座,自己坐在下首,右相锦鱼立在身侧,这次尚明并未推延。
一盏茶后,老人离座跪拜,长安亦随之站起,听尚明说道:老身托大,有一事相请于陛下。
长安又趋前,尚明执意不起,长安只得说:先生但讲无妨,学生敢不从命。
尚明说:我朝向以峻法立国示范,民风恭谨拘束,可称行止有德,然亦是慎守自持有余,才能显拓不足,故老身斗胆请求,国主允我朝兴办义学,以使民家女子亦能识文断字,体天知物,增具德能,若国主能圣裁开恩,无书家族愿首当其冲,不遗余力。
长安听到,心下大喜,向前扶起尚明道:先生心系万民,不吝出山,实社稷之福也,朕立命礼户工部三堂会议,商议此事,届时还望先生莅临与谋……
二一、祝融
尚明告退后,锦鱼、右相亦随之离开,长安长舒了口气,胸肺间之满满郁结似是清散了些许,便回至书房,闭目休息了会,不能入睡,便虑及尚明所来事。
京城郭外三十里之北山上有座季年书院,体大根深,为本朝国家书院。其前身为一千年古院,名曰单狐堂,古时传说,这里白天从不见人,但夜晚常有琴瑟和合之雅奏,单狐堂前有一巨大石柱,石柱上不知是何物,会在月圆晴朗之夜,发散皎皎之光,与月相和,有好事国民闻听此,竟去山上跪拜。
某一年,这里来一方外大士,说此为聚天地灵气之日月轮,便在此开经讲书,山下亦渐有人来听学。
久而久之,便成一书院,名曰季年。
这方外人便是无书家族先祖,无书家族以不入官,不干政,只修行讲学研习学问开启民智为祖训,家传至第十代狱法无书时值一强硬国主及辅相,恩威并施强其将书院改为官庠国家书院,仍例由无书家族主持,尊其不入官不干政之祖训,但自此只能教授贵族世家大族子弟,以推传律法,传习治御之道为使命,若不得允准擅自教授平民,则该平民不仅永不入官籍且不能再行国律延己后嗣。
狱法无书为保全族众并避免祸及无辜而被迫改制后,常觉愧对先祖,终英年郁终。
至尚明无书时季年书院已开设律例、明经、格物、武徳、治术、臣本、百工、风化等科。
其第三代孙中材质最佳,远出侪辈者为祝融无书,祝融在书院主授武徳,然其明经律例等无所不通,故尚明在祝融身上常寄光大学统之望,日常教习及生活起居让她长伴其右,以及时耳提面命。
然祝融别有少年之狂,对国朝律例旁议非言,故又惹尚明之忧,几番点拨之后仍不见其有改意。便只许她教授武徳,培养将官,但这祝融又生逆举,于武场与一生惺惺相惜并起了情愫交结之意,两人便有些尺素酬答,偶被尚明所知。尚明大愠,怒加挞罚,祝融心顽不悔,尚明不舍将其杖死,只将她逐出族门,赶下北山。族众皆不知祝融到底犯有何错,故觉尚明此举颇不合情理,好在尚明一贯公明,且又身为族长,故族人也不曾有太大波澜,惟祝融母亲常自饮泣,但其见尚明亦白发频生,暗叹戚然,知别有隐衷,便也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