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气她
左相在长安课业里,较多置兵法策论,平时射御之事其亦在已分派督导将官之余,多亲自身授考察。后更是带其阅兵操练深入行阵,又命其多做演兵阵谱,一一付诸实例演之,更命其虚怀向众将求教。
左相主理军务后,一次看完傩戏,竟萌一念,命国朝军事主官佩面具以迎敌。
故西凉威武营主官始有玉面将军,铁面将军,铜面将军。
玉面白盔白甲,其人言谈儒雅,军纪严明,手段准狠,擅用兵法战术,兵士畏之敬之。铁面灰盔灰甲,膂力惊人,其若牢牢站定,七八名军士亦撼之不动,其酷爱硬弓,临阵必负箭袋,射技精准,例无虚发,与敌对阵向喜先发制人。铜面将军红袍红甲,乃温蔼福将,其甚爱军歌,治军时广行蹴鞠竞技之事,故治下兵众,甚团结和睦,冲杀奋勇,其亦广受膺服爱戴。
此三位,长安都曾以师礼事之。
其总觉玉面虽姿态飘逸,却冷意森森,其身形言语虽与左相似,然见她总有莫名紧张。铁面是长安乐于亲近之人,见其演练射技,每滋开疆拓土之豪情。而受教于铜面后,长安沉吟反思处多,敬服感佩处亦多,其接触兵事较频繁后,心似常有沙场纵决之痒,故听左相讲中原战例时,时现意兴横飞之态,后至那时,左相神色竟安慰之余略有忧烦。
一次两次后,长安觉其激赏赞扬意有之,隐忍不宣亦有之。测其可能是对自己天资尚觉满意,然又怕自己成穷兵黩武之君。故再逢此类事时,长安便多有注意,将心念所重放于智术战略,而轻其屠戮功业,果然,左相神情平和多矣。十三岁左右时,长安虽尚未饮盛膂汤,然与兵士或将官以武器对攻时,已中上之资。
左相深喜,说来日若有驰骋疆场事,储君或可能成为独立将兵决胜千里之君。长安亦更喜,便盼着能早饮盛膂汤。
据说,太姆太祖飞升之时,其黑发落而成林,林中就此生有异树名曰桃夭。
后有人发现,取桃夭之叶熬汤以饮,可使人气力陡增,故命此汤名为盛膂。
国朝遂以此为国树,并行国禁,将桃夭与子母河等而重之,凡境下国民,一旦受召从军,则饮盛膂汤以示入军籍,此汤多饮则多增内息膂力,然亦会损寿害命,国主因其战时要做最高统帅,须双倍于兵将饮之。
长安随左相回顾这些事后,左相拿出几本册子递给她。
长安翻看,是户部的钱粮册子及七八年来的新生人口籍册,内里俱是人名域县数字等,从头翻到尾,未发现什么异状,然左相此举必有意。长安又翻一遍,终省得自大信十一年来,新生婴儿之数逐年以降,户部育婴堂之费却屡年以增近巨。
依惯例,行国律时,满足育嗣条件之女子要自全国各地集中于距子母河三十里远之育婴堂,由户部监官统一分发。女子饮后,婴三日而降,母子在此休养五天后一并返籍,其间之各项耗费,俱由府库出。
子母河乃地涌之泉,其周围设建堤坝,重兵把守,方圆三十里内无民居住,以圈其灵气不泄,障其河脉无损。
左相见长安皱眉,便缓缓道:子母河脉受损,起于何时,不得知,但近年显相,且越发掩盖不住了。
长安听后,大惊诧。
左相又说:西海亦有此忧,其尸入往生河后,却少有婴出,纵出,与我境状况同,多畸怪或僵死之胎,两国均保此秘密,且多措缘由以圆缓,使民不知此真相,以避惶恐乱国之事。
长安听左相说,脑中忽现海东青求婚左相之事。
长安问:大信国主何意?
左相道:无策,静以待毙。
长安又问:左相意下如何?
左相未出一言。
二人便就此无言,只静静对烛以坐。
不知多久,左相又开言:西海国域面积距立国之时已六减其一。其北临居繇大漠,乃为沙海也,沙海翻波即是要吞田噬地,其北疆之月支郡已快被鲸吞,长此以往,可想而知。
左相语落,正值更鼓声起。
二人齐转头向门外,花丛之中长明灯一闪一闪似有所语,阶下月明如水,青石幽亮。与共这月润风清,向为长安所盼,然此际竟满腹忧患。
长安缓缓问:左相,域北域西,已有多少男女通婚事?
左相有诧异,道:……许近百……
长安还问:那百中,可有你……和海东青。
左相霍然站起,其势生风。
长安没动,只静静看长明灯,喃喃自语般:左相,我多希望自己笨些,什么都不知道,都看不见,在你府上家仆送至东宫书卷里,我曾见过一人,他着长衫……优雅俊美……那天,你翻看那本书时,先是惊异,然后就笑了……左相,那笑我从未见过……如果没有他,西凉军队怎会如此骁勇……如果没有他,诸般课业我怎会学得如此用心,如此辛苦……
左相走了出去。
长安眼光迷蒙,一路目送。
夜露滋重,烛火将息。
长安还只坐着,浑不觉左相又回转来。
左相伸手,欲拉她起,长安抬头,眼里裹着火,透着狠戾,毫不掩饰地看左相,没有一丝孩童的讨巧和低伏。
左相似是怔住,停了一停。
倒是桌上烛花先战栗,嗤的一声,摇了一摇。
长安抓过烛台,就扔了出去,烛台叮叮咣咣跌出很远,才熄了最后一星。
左相叹了口气,摸了摸长安头,又捡起她无力垂落在桌上的手,领她离开书房。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长安甩脱了手,转到前面,用力揽住左相腰臂,把她裹进自己。
长安这才看见,左相眼里竟噙着泪,是……虚弱无力的。
她心疼起,就有了些迟疑,但终抵不过不知哪里来的嗜血痒痛,便向她嘴唇,咬了下去……
长安顿觉,血满心满脑鼓涨起来,身却软软的了——人便倒了下去。
十八、长别
第二天,朝中多生议论,储君在左相府只留不到一天,不知在花园里中了何风何蛊,居然就不能言声动弹了,被连夜送回了东宫,御医会诊,也拿不出个准策来。
长安虽不能言动,却神智清醒,知道左相把她送回东宫。
在辇上,她抱着自己,轻声哄她,亲她脸颊,叫她说话,求她醒来……
亦知女王并众朝臣来探视过,右相在侧,好一番感慨唏嘘,倒是女王站在榻边,什么都没说。
后道:左相,这里交给你了。
榻边安静时,长安知左相在,因为她味道在,气息在,倒无甚痛苦,躺在苹果园里,除了呼吸,还有什么能更快乐呢。
素问等医倌来了几次,诊说:脉息微弱,气血倒行,情志昏聩,内症郁集,还是要---静养调理。
深夜,长安偶尔能张开眼睛,轻轻动一动眼皮。
这时,轮班侍女偶有昏沉,左相发现了此间怠惰,便加以责罚惩戒,又拨调回初来石竹园跟过自己的采薇与采佩,命专侍长安。
长安识得,夜晚左相,总比白天更温柔安稳。
她会坐下来,握自己手,然后,再缓缓抬起她头,把手臂放在颈后,随之,坐上来,让长安倚靠在她身上,让采薇拿来清水,自己用篦梳慢慢梳理长安头发,再用温热脸巾为她擦拭,每做完,会再待阵儿,或再问采薇可不可行针,有没有别策——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