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母亲,生长于斯硕壮于斯病起于斯,后必陨逝于斯。地居偏僻,竟心非漠远。日常之行与人为善,遵纲守纪,却不落俗套,为所当为。比如,送自己为圣童,近似绝情,援手以左相,实以触法。
国主虽人中巨尊,然依今律,其不能有自家,不能有后嗣。故,有很多家女虽符圣童之资质,然其家亲不以之为荣,甚会生些事由使其免于进宫而全其天伦之乐。自己为国朝史上最小圣童,母亲必不会是因见她生恶才舍往宫廷罢。其虽未曾说定让自己成有为圣裁之君,可她处处则己及人,便是授意于此了吧。
母亲之此番言论长安向未听过,一则其离家太小,二是她成长总有左相普照,全不知自己这生命之源亦是远水清沛,色味醇甘。
长安就此又想起左相之百般为她,心甚甜蜜,细品之后,苦涩更剧。
美而且好,在左相,也许惟止于长护幼犊了。
左相,左相,你要我以何情何意叩问门上,才不使你为难。你要我以何礼何体在君之侧,才不使我为难。左相,左相,是否真如医倌所言,你已日渐安泰?是否真如书佐所见,你曾府留锦鱼……
一路上,长安心就这般乱糟糟的。
终于,礼倌颂唱声起。
长安居然自己就掀开了帘子,跳了下来。
十三、探望
左相府三门洞开,合府出迎。
阶下铺以各色花瓣,阶上覆以红毡。
左相在前欲跪迎,早被国主抢先延起。
储君长安领众卿近前,左相依律一一搭躬还礼。
俯身时,流泻出一股浓重的香气。长安更细看向她脸,而她亦看向长安左手,依然口沃应对酬答之辞,虽是声软气弱,却字正腔清,科律从容。
问候还礼毕,国主道:左相走动果真无碍否,朕不是命管事代迎即可么,何劳以支离之躯待我等这不速扰嚷……其边说边近于左相前,抬望其面,口中之忧眼中之切一一无遗。
左相又躬礼以还并欲言之,国主先一步于前,托住左相臂腕,阻之:左相不必拘礼。这一托便不再放下,竟欲搀扶她臂向前走。左相初有些僵,然其亦快速应势翻手,以衣袖隔之,将臂腕搭于国主手下,与其身拉开一些距离。
前几步路,国主无声,左相亦不言,转过照壁,进入庭院,国主方开言,轻声浅问,此花为何,此树何时结果,左相所服何药,府上物有何缺,等等,国主之言声气温平,淡却不疏,左相一一作答,底气虽纤弱不足,但温绵亲切,眼前这两人,缓步于前,行止同步,徜于花径,令长安心结,竟恍见其殿堂酬答,沙场并辔。
长安与右相并缀随其后,忽右相幽然一叹:左相为国为君,竟形损如斯。长安身一顿,未做回应,稍忽,反似乎被径边花叶吸引了去,竟止步侧身观拈,慢于右相一身之距。
这时,后面上来一人,立于长安身外,亦举手向花,小声:储君如此,左相必不忍见,且国主于前,体统为重。
长安闻听是锦鱼,眉略皱了下,又点点头,待消了眼前朦胧,才转回头,笑接过锦鱼递来的一枝海棠,曰:劳祭酒折花以赠,愧领雅意了。
不知为何,她就又红了脸。
终于-------
王及卿相之车辇绝尘而去了。
府街平静,偶间三两鸟鸣,四五丝风,适前之馨香花瓣此刻已践成尘粉,家丁前来以箕收之,长安立于府门,正前望,忽闻身后喘重,转身见左相面颊已苍白如纸,汗涔涔落,便疾趋前,扶住,一径回府。
转过照壁,左相示意去亭子那边,亭子里凉风宜人,长安从袖间取出帕子,上去替她擦汗,左相任由长安慢慢拂拭,并不干涉。
许久罢。
左相道:终于擦完了。
长安笑:怎么就擦完了。
左相亦笑。
左相看向长安手问怎么了。
长安不答,径看向左相问,怎么了。
两人沉默。
少顷,左相拿起长安手,翻开掌心,血已浸透素绢,白中绽红,如雪上花开。
这时,有侍女奉茶来,左相把手放开。
长安顺手掀开盖碗,道:左相,我已习瓜片了。
左相说:不嫌清淡了么。
长安答曰:清淡亦是品格。
这茶喝得寂静,听得见近近远远的鸟鸣,闻得见幽幽朗朗的花香。一盏毕,左相以手支额,闭着眼,面色平寂,似有所思。
长安道:左相,若你还坐,我便抚琴,如何?
左相看看她手,还是说了好。
长安让家丁把琴送来,连同左相袍子、靠垫。
未及家丁回转,有报说医倌来了,正候在前厅。
左相道:今日听琴,不诊了,打赏医倌回去吧。
长安边起身欲搀扶左相,边说听琴晚些亦可,医倌还是要见的。
左相见其坚决,便作势起,似猛了些,或长安趋近了些,两人真就彼此近在眼前了。
十四、登堂
步出亭子,行经荷塘,左相说她最近新得一砚,置水若寒潭,研墨若凝脂,在书房,可前去一试。
长安说,晚些必会前去观瞻。
左相便轻声笑了,又说:在此垂钓,定有别趣。
长安却自说自话:脚下,小心些。
到了前厅,医倌见储君扶左相过来,有所诧异,拜过后说,稍后施治,内堂药秽之气颇重,又兼暑气热浊,还请储君移驾别处暂避。
长安微笑:左相受得,医倌受得,偏我受不得?
医倌便不再说什么,伸手延之向内。
于是,三人前行,进左相内室。
长安未曾进左相内帏,不知其内室竟繁复至奢:锦帐流苏,珠帘罗幕,妆奁脂粉,浴座香炉……
心暗道:无怪乎,左相府第如此为外间津津乐道。
至大信国主,西凉国基业已然甚久,以权位而言,从来都是王尊相重。
国朝每任国主初都由相位扶持,三老督之。且相位筛选储君时,绝不能私淑其宗族亲眷,一旦坐实其与待选储君三代有亲,则诛灭其宗族,且尸入无往生河。相承辅国监国之重,故其尊荣亦至。相有家室宗族世系田宅家臣,以此论,王甚不及之。故若国相擅权不臣,便会根系博深,尾大不掉。亦有些国君虽已成年独掌朝政,亦难免为其左右,时有人前至尊,人后傀儡事。
然一般而论,相自知其已位至高权至重,再进一步,不过是称孤道寡,且万民唾之,反过犹不及。因之,更多权相会安享其位,暗持其柄,甘于君后。且国主因相所选所教所扶所佑,更多时则情若手足或至母女。此任国主,因登位固位之路惟曲惟艰,才矢意聚敛权柄,相设两位,各领三部,权分左右,使其各牵制。
左相虽朝领百官,一人之下,但其无亲眷家世宗族,若以亲缘论,两相之世系可比以蓊郁深重之莽莽丛林与峭拔绝壁之岆岆孤木。左相口体之奉甚俭,园林府制家丁随侍向不涉逾矩靡费,王知其亲眷凋零,故多赐其励赏之资,以彰其功,烹其焰。然非特定恩物,左相多散之与部下或随侍。只据说,左相有癖,寝卧之地如节堂般视为重禁,除近侍清明谷雨,他人莫入。并其卧房绮丽非常,然因皆未见之,故更有传言。国主也曾对酒谐谑:朕当遍寻良杯美酒,赌左相一醉,以登其堂而窥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