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是不欲自己相近锦鱼。
难道是,难道是左相属意——锦鱼?
或者,锦鱼属意左相?
一念至此,长安浑身汗湿,头骤然大起。
自己为她捡帕子时——左相眉蹙。
朝堂策问时——左相满眼亲切欣赏。
说拉她手时——左相竟语近尖锐。
左相对锦鱼的——竟象自己对左相的。
还有——
锦鱼每望右相眼神端平宁静,望向左相却难掩亲近慕好之意。
自己在朝堂放言涉犯左相,她居然帕子掉落,今恐怕非因胆小,乃是为左相忧惧也。
侍母病时——锦鱼随侍左相。
多久呢——五个月——五个月。
在车辇中,左相如此僵硬,自己只以为是为师之矜持——
长安,你这傻瓜啊,
为什么不能是她根本就不喜欢呢——
她只是被儿时那孩子感动了,
被母亲义行感动了。
你生病在床,
以椅为牢,
自己只能想到你要避嫌,
为什么这不是拒绝。
你症起于情志不畅,
为何情志不畅,
你只想育我为王。
我一旦成王,
你便报了恩义是么。
你只当我是孩子,
你抱我过门槛,
你为我擦泪。
我长大了,
你看不见么,你看不见么——
你原来一直只当我是圣童,
我是备选储君,
我是储君……
锦鱼是很好的。
比我好看——
比我懂事——
左相,左相,我该离开你么
你还要我活么――
长安心正百般颠倒,忽听耳边传来惊叫声。
这才回神,见进房上茶的侍女,正盯自己手。
随她目光,才知觉自己放在桌案上的手,正攥着裁纸刀,手掌下,公文上,已是殷红……
又有两侍女来,拿了药粉巾子,长安不动,随她们去做什么。
包扎完,她们彼此看了看,又掌了灯,便出去了。
十二、母言
次日,侍女进得书房,倒没惊呼。
储君居然睡在了桌案旁。
她来服侍长安换上朝服,长安想起,昨邸报来说,今要去探望左相。
她看看手上巾子,想拆下,撕扯时,血又渗出些,便也只能带这幌子了。
长安克制着满头浮飘,走出后殿,国主问她手怎么了,长安说书佐出去,自己裁割纸时不小心所致。
国主淡淡地:别太辛苦了。
长安回说:臣省得,劳陛下惦记。
国主又说:散朝之后,随朕去探左相——储君可去过了?
长安说:政事在身,未能果决遍理,只遣医倌前去,探访尚属未及。
国主表情似明朗了些:储君拘泥了,虽为国事,亦不能罔顾师徒之谊,该在膝前行些孝义的。储君母病之时,左相食少事繁,尚足踏贵地,新主一心为公固为相分忧,怎比端汤奉药慰解君愁。
国主有一打无一打说着,渐至殿上,长安忙回说:臣会意了。
便侍立一旁。
阶下颂问之声已然雀起。
早朝无甚事奏,故早早散去。
长安访左相,如近乡情怯。
虽欲避之,更欲亲之。
独坐辇中,帘幕垂放。长安闭目以思:
母病时,左相上门,自己何以不知却为君主所知。
朝会前君主所问,是辞令亦探问。其言前半,句句谆谆。其言后半,隐隐有异。
称自己新主,是弹亲政临事之急切,此不多虑。
慰解君愁,语似旁敲侧击,却未免有些……失度。
想起母病之时,若无事即侍之在侧,至于后,则衣不解带。
其间,自有卿相廷臣往来酬答,左相府总管每月来一次,却从未见左相亲来。
遍索疑踪,长安想起自己有四次出门,是奉母命去云仙庵烧香还愿。
难道左相适值此来?
又灵光一现,想及还家之时,左相为其追派两名随侍,俱出威武营,定为她之心腹。想必自己消息其由此知之。
于虚火烦躁茶饭不思之时,相府总管会送来时令水果,新鲜玩意。
于无所聊赖之时,便会送来一些文房书具。
一次又受了风寒,昏胀呕吐,母心疼,令自己不必再问安床前,长安虽说不离,但那月确是困倦异常日落即息,长安还纳闷自己本不多眠,何故如此。母亲只说她是过于疲惫所致。因那月母病恙有所缓长安便未多自责,也便未多想其他。
想必,这也和左相有关。
最怪一次,是进香归来。
那日,见母亲心情大好,长安更悦,问何故也,母亲说,必是祷祝所致,神灵佑之。故借机让她择日再去还愿。长安总觉室有异状,可又说不出什么,竟不安于坐,这找那看,母亲打趣她:缘何做猫逐尾,犬吠空。
长安忙说:对对,是有什么味道。
母亲便笑,指着床尾果篮说:是那个么,左相管事刚送来。
长安听闻某词,心跳剧。
掀开篮盖,各色果品光鲜入眼,清香迎面扑来,如丽日清风下漫步秋园。
长安说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母便撇下嘴,做睡状不理。
母亲善目慈眉,虽病仍平静安和。
长安呆呆望她,望着望着,便不觉凝望院门了。
自回家后,长安常爱听院望门。
听得见院里的迎来送往雨打轩窗松风鸟鸣漏尽更残。望得见门外柳树枝叶枯黄再到枝叶深绿。
长安怎么能对母亲说,自己其实是在找着什么。
有种味道,有种气息,被药味掩盖了些,被果香扰乱了些,被空气带走了些。可还是能捕捉到,有个人真的来过。她转回身,握着母亲手,母亲竟是没睡,反握住了她的。
母亲忽然开言,说自助左相那刻起,她便不冀往生了。
长安惊愕。
母亲又说:我们西凉女国,人人水孕之水葬之。若以生而论,有母无父有亲无情。若以存而论,无心之相知,无身之相亲,无俦之相爱,无伴之相守,如此虽亲亦疏虽近却远,纵达天寿,与草木又有何异。若与草木无异,又奈何以死而别之,以死而惧之。倘真有来生,再投此邦此土,再作轮回往复,那么,何谓今生之荣辱,来生之幸福,你这未来国主,可曾想个清楚?
母亲说完,睁眼向她。
这一双已阅世相无数的眼睛,缀在这亦青春亦垂暮脸上,此刻竟是长安从未见过的清透和静穆。
长安竟就想起了太姆太祖,和她一生尊荣却暗苦的母亲,心刹那寂静凛然。
想左相之为政,清与浊之是非判断如泾渭之水,然其手段总宽严相济,刚柔互用。左相之为学,虽其海量汪涵,却终是谦谦伏就,其虽与西凉邦本有异,根祖有别,除非见残损人性,却从不以其来自上国自恃,而轻易非议本邦之风土。
自忖缘由,想必一是出于其善博采广纳兼收并蓄之入世德能,必不会行党同伐异非人是己之事。其二她必定顾虑自己乃未来国主,以师执事,若非论太多,必会令储君施政时对本国之法度风化多有白眼,移山填海易,移风易俗难,左相不想长安初登君位便行雷霆厉政。其曾援庄公寤生母亦恶之之事,与长安说过陋俗浅见之流毒,根及人心更涉国政。是故,左相很少直论本国国律体统之是非,人情人伦之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