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以此笑她无温雅之体格。长安倒也不以为意，心想你有便是了，我是做不来的。

左相手指纤长，饮茶时，常指舞杯口，惹人贪看，逢偶着笑靥，长安更以为美甚，却不知何故。惟直视之。

一次，左相问：视之何若？长安看杯底叶片舒展，纤如指尖，茶汤青莹绽绿，杯壁嫩滑玉润，而左相指覆其上，承其下，纤柔婉曲，缠绵之致也。

视之何若?，是啊，视之何若，无以言之，何以言之。

左相见她半晌不语，且脸无端红涨。便一声轻叱，长安神回于体，忙说不知。

左相教她何谓，长安失望哦了声，左相见她这般索然，以为她全无兴趣，便以见惯之态而置之不理了。

哪知，长安那晚便有怪梦相约，偏醒来后，又久久怅恨夜何短骤如此，梦何晦暗如此。

这之后似更见不得左相独适其闲，品饮此茶。

长安此下里心知左相置椅为牢，乃止步之谓也。

可自己忧心如焚，左相又怎不顾。

若左相安然无恙，仅为杜门以思尚可，若她此时疴重，便不该置自己袖手在侧。

心下翻搅时，远远的，见医倌素问走来，这才稍悦。

十、公文

左相告病第三天时，工部侍郎无怀半粟单独报送抵东宫一公文，其呈鱼符示意门禁，获准延入。

入时，已午时许。

其告罪云，此乃晨报时疏漏，故虽午亦不敢延迟留中。然长安心觉有异，其公文未报送趸交且偏值于官息自付于此之由固然可信。然此公文却似与一般公文有异，而其来此却身着便装并盘桓不走，更似是事属非常需避人耳目且需欲立复即取意。遂忖寻，工部乃左相直辖，便接过，阅之再三。奏中所提，竟与一般公文内容无异，不过是例行修造一般往来，且数目款额不逾规不越矩。长安再看鱼符，上记她出自仕宦大族无怀世家，五年内，便由一河工督造历擢为工部侍郎，再看她本人面容平和，淡然笃定，似是个颇有斤两之人。便命新来之随侍书佐祝融无书去唤侍女备些茶点。

果然，祝融出去后，半粟马上说：平日里这类表文专由左相先自批复，后报尚书阅。

长安问，左相每次如何批复。

对面回说：抬头揿章，煞尾朱批。边说，便奉章过来。

长安收之以观，心下更奇，此乃左相密属之半枚闲章印信，上书:龟蛇。乃籀书朱文。另半章为已所收，左相曾嘱，此章必左右相合，龟不离蛇蛇不离龟，方可以为凭据。另半章若出，则见之如面，足可信之。长安想，本朝自左相主政以来，便已严格律定公文行款及书具。文之抬头煞尾距有定规。纸取徽制，墨用松烟，皆取其重剑无锋，深厚圆雅之意。而此公文细心查验，会觉其款格看似无问题，但抬头略显疏阔，煞尾却嫌狭仄。纸乃精制徽宣，似较一般公文厚些，迎光展开，似有暗款，且墨色亮丽，似为油烟，若深吸之则隐有麝香，且若为左相私文，何以公送之，若为公文何以揿闲章。侍郎手中之半枚闲章与自己手中半枚完全相合，国朝通行官字向为回形文，能书籀文并玉刻者，此际惟左相，其曾言能书刻此文者，虽中原亦不多，因此书之流变轨迹籍不可见，迹不可寻，故一般学者止于摹写，不能隶定识别其新字。且该印章钮大印小，钮形蛇盘龟卧，势成交错，非无隙全合不能以之揿印，故应无冒制伪做之虑。

可这公文批送程序也忒有趣，怎么先报左相后送尚书呢，到似这尚书要比左相位高权重了，疑还未消，又见侍郎自袖间抽出一纸，递上来说：这是煞尾批复。长安见是四个字“允即复递”。

侍郎又说：字迹亦应与之同。

这又让长安惑其为何，然模仿字迹对她来说，向非难事，左相诫她写字，严近至苛，故摹写之，并无苦难。

正此时，长安见窗外花径尽头，祝融已领侍女走来，故按下猜虑，依言留印并批复。

做完这些，无怀半粟快速收文于怀纳章入袖，告辞而去，正与书佐遇之门口。

长安立着书佐脱去官服换她一寻常便衣，命其小心远缀，尾于其后，看侍郎去往何方，酌情行事。

约略两三个时辰，

天色近晚，祝融方返。

她复说侍郎一路匆匆，未多后顾，几经曲拐，终往左相府去，她小心随从，本想至则即返，回来复命，可偏此时，见相府门口有轿停落，出来一人，远看形貌应是祭酒，未着官服，书佐见其走进相府，便择地静候，不到三刻，侍郎出离，又自掩静候，未见祭酒出及其他动静，便回来复命了。

长安听后，赞祝融晓事明理，行止得体，并嘱：我明日随王拜望左相，你不必来此待命，且自去工部户部，调阅近半年土木修造施建及分金付银盈亏往来之案卷公文，若有阻挠或案卷不全等事，你仍酌情以对，后日再来复命。

祝融应诺即去。

其出后不久，素问医倌又来奏报，说左相症又轻缓，今日气色安和。

长安问：今出入相府，可曾见左相与会朝官。

素问医倌道：未曾。

十一、辗转

医倌出后，

长安心绪终至躁乱。

公文事虽则有疑，但见左相探明即可，此不足为虑。所虑者，乃因自己为储君，出入臣僚之家太多不便。锦鱼官为祭酒，出入相府确合体统，然其何故不着官服，何故盘桓久之。其久之，是偶尔还是经常。依书佐之言，祭酒在左相家应很久才对，可医倌日三进三出，又何云未见之。

自知左相病，长安便着派素问，每日三探三报。一为使其亲力亲为调养施治。二为自己随时知悉病情，解心悬念。

医倌初次回说，左相症属情志不畅，肝气郁结，胸协满闷，肺胃不合，以至于痰气相搏，又加竟日操劳，所以一病在床，她已治方半夏厚朴汤以疗之。

长安问此方可稳妥，回说，方以半夏为君，厚朴茯苓为臣，生姜苏叶为佐使。共行气解郁，降逆化痰。必无险虞。长安嘱她，药尽取于宫禁之内用。且由她亲自煎制，送于相府。医倌应允，并每天三次奏报东宫，每言之俱陈左相病情有所轻缓。

素问医倌与自己与左相俱有渊源，纵其报喜不报忧终是意出缓言解慰，亦不至于干涉其他事体立意欺瞒。书佐不致相欺，医倌不必相瞒，那便是左相有意了。左相以病晦隐，可以懂得。以锦鱼讳，何也。

殿试之后，左相力留锦鱼，论才品德能，论形势行政，长安都懂。

可左相为何事事时时提携锦鱼？

锦鱼毕竟右相门生，虽为三品职官，看似无重，其实所部钱粮独立，已具副相职权，实利器有握也。

是行国律之事又有新变？

还是新军改革有变？

若有变，量不足虑，自己月余将可登基。

国朝历史绵延，难免有庸碌之君，此境下，相权更重而已，然本国向无将相弑君代君之例。

难道锦鱼是左相为己所选的右相？

可自己醉酒错拉锦鱼，为何左相那样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