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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救进行了十二个小时。
医生说,段小兵脑后着地,挺严重的,能不能醒过来,全看他的造化。
一天一夜后,段小兵还是醒过来了,一直喊着飞飞的名字。
本来,医生是不让他见人的,怕形势不妙,还是同意他与家属做最后交代。
小辉先进去,再依次是他母亲、林师傅,他哥哥、林芬和那个混混。
和那个混混说着说着,又昏迷过去了。
大家以为他死了,围着他号啕大哭。
医生说,他还没死,他暂时也不会死,因为他一直在等一个叫飞飞的人。
段小兵在医院又昏迷了三天三夜,直至我的出现。
那时,我刚从寺庙下来,离飞机起飞只有短短不到五个小时。
我赶到医院时,段小兵已经奄奄一息了。
白色被褥盖着身子,脑袋、脸部被白色绷带缠住,像一片已被染白的,快要枯萎的落叶,露出半截。
医生问,你叫飞飞?
我点点头。
医生说,你快进去,看能不能唤醒他?
我懵懵懂懂走进重症监护室,看见段小兵的一刹那,一下像跌进冰冷的海水里,四周都是呼啸席卷的滔天巨浪,原本还装满怨恨的心居然一下痛起来。
我以为自己会不在乎,却是如此的难受。
他真的好可怜。
静静地躺在那,薄薄的,像一张惨白的纸片,鼻孔插着管子,头部缠满纱布。
以为,会像电影里的很多情节,跑过去,抱着他大哭。
却没有。
我的眼泪在眶角打转,始终不让它出来。
医生说,病人大腿骨折,部分内脏因挤压严重受损。手术过后,多次休克,目前没有任何意识,暂时还需要靠医疗器械辅助才能呼吸,饮食只能通过鼻饲些流食,基本处于“植物人”状态。
我眼圈一红,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壮扑袭而来。
几天前我们还在车里一起坐着聊天呢。
我突然有了一种罪恶感。
我没想到望江厂会把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交给段小兵去处理。当然,我更没想到段小兵会主动把这个烂摊子揽过来。问题是,他有这个能力扛起来吗?
我想起了我们的击掌相约。
我在想,如果我留下来,把后续工作做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遭受这样的意外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坐在床沿的凳子,几乎不敢抬头看他。
我看了看病房窗外的树梢,初升的太阳光从绿叶深处掉下来,射出一地斑斓。病房内,太阳光透过厚实窗帘的隙逢,照在他雪白的被褥上,反射出缕缕凄美的太阳花。
大夫说,病人所有的家属都试过了,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就看你能不能唤醒他。
我说,能不能等他自己慢慢苏醒过来。
大夫摇了摇头,病人情况比较特殊,脑部严重受损是一方面,他有家族遗传的多囊肾,正在急性发作期,导致生命特征越来越弱,这次要没唤醒,很大可能就进入自然死亡状态。目前之所以还没进入自然死亡状态,可能病人还在用超强的脑意识在等一个人,或者说有重要的事情还没交代完。
那一瞬间,我的思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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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其实一早就已注定。
医院里,大夫说,你喊他的名字试试。
我摸了摸那张熟悉的脸,喊了几声小兵,没有任何反应。
我说,能不能给我找把口琴?
一个护士真找了把口琴过来。
我拿着口琴,吹起了那首《我只在乎你》,过望的岁月一幕幕在脑海闪现。
我仿佛回到了当年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我们一起走过的老街道、江边的青草,一摆一摆的杨柳枝吹拂到我们的脸。
忘了吹了几遍,吹着吹着,就见段小兵眉目微微一动。
大夫说,动了,有希望了。
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抚摩着。
我说,小兵,你醒过来好不好,我答应你,你要醒过来,我就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
段小兵眼睛动了动,接着,一滴眼泪流了出来。
我说,小兵,你睁开眼看看,我是飞飞。
他果然慢慢把眼睛睁开,轻轻地唤着,飞飞,飞飞。
看见我,他的眼睛倏地闪过一道要活过来的亮光,就像这初升太阳的光。我却不安地眯着眼睛,一种对眼前一切的恐惧感悄然袭上心头。
我说,小兵,是我,我是飞飞,你看到我了吗,看到了吗?。
段小兵嘴角微微一动,像是笑了。
外面守侯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起起身,医生把门轻轻关上,对他们说,病人好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交代,你们就不要进去打扰了,以免刺激了病人。
重症监护室,就剩我和段小兵两个人。
很是出乎意料,这次醒来,段小兵不仅未休克过去,情绪还出奇的稳定。
段小兵示意我把耳朵凑过去。
我俯过身子,握着他的手,就像以前段小兵对我做的那样。
我说,“小兵,你先别说话,好吗?你刚醒过来,医生说还很虚弱,不宜说话,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好吗?”
其实,医生交代过我,万一他要醒过来,有什么话尽量让他说出来。
医生的言下之意让我惶恐,但我不相信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并在下意识拒绝。
段小兵指尖用力地抓着雪白被褥,示意我靠过去。
段小兵一字一顿,缓缓地说,不,飞飞,我要说,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我说,好,你说,我听着。
段小兵说,飞飞,重新再爱我一次,好吗?哪怕只爱我两分钟,可以吗?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出来了。
重新再爱他一次?
不,我不要重新再爱。
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爱,以前的爱其实一直都没有结束,我怎么能够重新再爱一次?”
我说,小兵,不用再爱,其实,我一直都有爱你,我对你的爱从来就没停止过。
段小兵不相信地问,真的吗,飞飞,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是,一直都是。
段小兵顷刻眼泪又出来了。
我帮他拭泪。
段小兵说,飞飞,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吗?
我说,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段小兵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把你从水里救上来,背着你拼命跑,你的身体是那么轻,轻到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重量,我的心像火烧了一样。我想起了刘叔叔,他死之前,我背他去楼下的小区透气,就像我背着你一样,轻到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想到这,我就吓坏了,背着你边跑边喊,飞飞,你不要死,不要死,一定要醒过来……
他像是攒足了劲儿,给我说了一些话,更像是絮叨,断断续续,声音很微弱,我似乎就只看见一张嘴,在白色绷带的包围下,像一口深深的黑井,一张一合,缓缓动着。
我已经泣不成声。
我哽咽着说,小兵,你别说了,你现在还不能说太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