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照,勘察完,我们去派出所做笔录。
大致情况也都了解了。
那几个年轻人是方圆十里有名的赌徒,经常聚在镇上赌博,张大伯的儿子就是和他赌钱输了,欠下一屁股债,逃得不知去向。
由于周围有很多人都认识那几个大名鼎鼎的赌徒,还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派出所的人对我们说,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我小心翼翼问,可以走了?
派出所的人说,可以走了。
我说,张大伯还在地上躺着呢。
派出所的人说,我们会通知家属过来。
我又说,打死张大伯的人呢?
派出所的人说,我们会全力追捕。
我们再回到出事地点时,派出所另外一个人冲围观的人群喊,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死人没见过啊。
秋生哭哭啼啼要钻到爷爷身边去,围观的人群让出了一条道儿。
我们几个顺着那条让出来的道儿,来到张大伯身边。
那只羊还栓在那棵碗口粗的树上,脖子上套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正茫然不知措地看着我们。
秋生不大相信爷爷就这样死了。
他缓缓走了过去,来到他跟前,蹲下,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摇了摇他慢慢僵硬的身子,喊着,爷爷,爷爷。
有人说,小朋友,都死那么长时间了,摇也没用!
秋生还是不大相信爷爷真的就这样死了,加大了摇的力度,还是一动不动。
又有人说,小朋友,别摇了,怪吓人的,赶紧回家叫你父亲过来,拉回去埋了吧。
秋生听了就拼命摇,边摇边哭着喊:爷爷,你醒醒,你醒醒。
见秋生越哭越大声,越大声越凄厉,段小兵过去抱他。
秋生像条泥鳅,在他身上挣扎。
派出所的人问段小兵,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段小兵说,我们是一个村的。
派出所的人又问,你能通知到家属吗?
段小兵说能。
派出所的人说,那你帮忙通知一下,要死者家属立刻赶过来,把尸体拉回去。
我走过去问,不需要把尸体拉到太平间保存吗?
派出所的人看我一眼。
可能是嫌我多此一举,他说,保存什么啊,医生已经检查过了,死者太阳穴被硬物击中,当场出血毙命!
我说,有尸检报告吗。
派出所的人又看我一眼,挥了挥手中的文件夹,说,错不了,都在里面夹着呢。
我说,那,我们可不可以帮忙把尸体运回去?
派出所的人说,你要愿意,当然可以!
听说我们要把张大伯的尸体送回去,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去。
段小兵的姐姐得知后,急匆匆赶过来。
她拉着拉段小兵似的手,说,小兵,你真要送回去?
段小兵说,姐,能不送吗。
他姐姐就没说什么,从家里找来塑料薄膜和麻袋。
我和段小兵先是用薄膜把张大伯全身上下套个严严实实,再将其装进麻袋里。
做这些的时候,我异常难过,眼眶红红的,一点劲儿也没有。
秋生一直在哭。
小虎子本来没哭,段小兵姐姐不让他跟着我们把张大伯送回去,他就开始哭,越哭越大声。
我叫了声,段小兵,我们快走吧。
叫完,我眼泪就掉了下来。
段小兵在喉咙里哼了一声,眼泪也包不住,忙慌慌地背过身去揩。
日头快落山时,我和段小兵终于把张大伯送回了家。
张大伯的老婆在屋里叫着张大伯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回来了。
段小兵说,大婶,是我,小兵,我把大伯送回来了。
张大伯的老婆说,哦,哦,是小兵啊,快进屋!
段小兵开始抱张大伯。
我拉了拉他,说,要不要先打个招呼。
段小兵说,没事,也躲不过去,迟早要看到。
段小兵把张大伯抱进屋,张大婶一惊,问,哟,小兵,你抱得是什么?
段小兵把张大伯放在厅堂的地上,喘了一口气,说,大婶,我们进屋说。
张大婶给段小兵倒了一杯水。
段小兵接过水,大婶,你床上坐,我有话说。
怎么了?张大婶坐在床沿,小心翼翼问。
段小兵看了她一眼,低下头,轻声说,张大伯死了。
张大婶自是不信,说,啊,他死了?人呢?
段小兵说,我放厅堂了。
张大婶明白过来,踉跄踉跄跑去厅堂,刚揭开麻袋,她就两眼一翻,昏倒在地上。
秋生一直在我怀里挣扎,撕心裂肺喊,奶奶,奶奶,爷爷被坏人打死了。
段小兵熬了姜汤水,在张大婶的胸口轻揉了半天,她才缓过来了。
醒来后,她喝了姜汤水,抹了抹干涩的眼窝。
了解一切前因后果后,好半天,她才叹口气,说,造孽哦,我家老头老实得走路都怕踩死蚂蚁。
良久,她又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气声如冬天的寒风一般,经过皮肤,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颗心冻僵了。
她紧紧搂秋生说,命中才有八角米,走通天下不满升。还是顺其自然吧,你爷爷已经死了,我们再伤心他也活不过来,不管怎么说我们祖孙俩儿还得活下去。
一想到人对现实的无奈,我心里就泛起一阵少有的凄楚。
我们没带走那只羊,给张大婶留了点钱,就黯然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段小兵说,飞飞,这是张大伯家的稻田。
我看了看,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蔫乎乎地泛着惨白的光,叶子尖尖处挂着的一串串雨露,像凝在脸上的泪珠。
我忽然就难过起来,感叹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无常。
第二天,回城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语。
我在想秋生,那么小的孩子,爷爷死了,父亲好赌,他妈妈也没看到,只剩下一个视力不好的奶奶。
我的心就一阵痛。
痛着痛着,泪,再次夺眶而出。
我捂住脸,段小兵拍拍我。
我松开手,抬起头,发现段小兵、小虎子,段小兵的姐姐,甚至他的姐夫,脸上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