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良久，我依然怀抱着杉杉，她的哭声越来越小声，终于随着再次飘落的雨丝终止了。跟着她站起身，看着她仰望着夜空，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颊上还有残留的泪痕。风吹拂着她身后的长发，一起一伏。她望着夜空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轻声的似有若无的叹息。

然后她看着我，红红的眼圈中还有一些泪：“澜？陪我走走吧。”

我微微点头，走过去揽过杉杉的腰，和她一起缓缓的走出了这片小区。一路上，我们彼此无话。雨越下越大了，细细密密的打在我们的身上和脸上。因为出来的匆忙，我忘记披一件外套出来，此时却很想用它为杉杉遮雨。我边走边环顾四周，终于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小型超市，对杉杉轻声说了两个字“等我”，便拔腿向小超市跑去。好不容易在里面找到了雨伞，结账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裤兜里只剩下一块钱。无奈之下，我只能在超市附近的一个小报摊上买了两份晚报，然后带着它们飞奔回杉杉的身边。

我把两份报摊开，落在一起，再把双手抬起将它们遮盖在杉杉头顶的上方。杉杉只是一直默默的望着我，分不清脸上的水究竟是泪还是雨。她勉强的对我笑了笑，然后双手托住我的下巴，再轻轻为我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幽幽的说着：“小傻瓜。”

对她报以笑容，也说着：“抱歉，出来的时候没带什么钱。”

杉杉拉着我的手，想让我举着报纸的手垂下来。但是我依然坚持，淡淡回了几个字：“聊胜于无。”

杉杉凄酸的对我又笑了笑，然后我们又继续行走在细密的雨中。没过多久，杉杉带我走上了一个过街天桥。我一直跟在她斜后方，手里举着报纸，继续为杉杉挡住落在她头上的雨水。走到了天桥的中心，杉杉停了下来，靠近天桥的栏杆，然后把两只手放在上面。

回过头对我轻轻说道：“你知道吗？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喜欢来天桥上，对着穿梭的车流和人群大喊。或者去大海边，或者爬到山头上……”然后她苦笑了一下，“知道我生气的时候最喜欢喊什么吗？”

我站在她身边摇了摇头。

“就是……去你大爷的！”杉杉淡淡的笑起来，“会不会很不淑女？”

我笑了，轻声回：“挺好，挺舒坦。总比憋在心里好……要不，我陪你喊？什么大爷的？”

杉杉这次是真的被我逗笑了，笑了一会儿她又把目光投向天桥下，看着车流穿梭，车灯闪耀，然后她靠近了一点栏杆，踮起脚尖，半扬起下巴，张开嘴开始大吼：

“刘轩……刘轩……刘轩，你要幸福！刘轩，你一定要幸福！刘轩……”

好奇的过往的人，向我们投来惊诧的目光，但是杉杉依旧喊的那么动情，那么投入。她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车流声中。我忽然莫名的有些鼻酸，此刻的杉杉丢下了自尊，丢下了压抑在心中的一切，只是忘情的祝福一个已经和别人组织家庭的人。虽然我仍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我想起了离开北京前的某一个夜晚，自己也曾守在李楠家的楼门口，坐在车里哀哀的看着她回家。看着窗台上猫咪皮蛋的身影，傻傻的呼唤它的名字……

多么相似的心情，只是我一直压抑，不曾对任何人表露。曾经的爱人呐，其实在我的心里，也多么希望她此刻是幸福的，在未来的岁月里也会幸福。我丢开了遮盖在杉杉头上的报纸，也抓住栏杆，对着桥下跟着大吼起来：

“李楠，你要幸福！楠楠，楠楠，你要幸福！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喊完以后，发现这样不顾后果的发泄，真的让心里好过了很多，好像终于从心里搬出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般的清爽。我和杉杉同时转过头看着对方，然后相视而笑。然后我对杉杉说：

“不对，还有一句！”然后我又抬起头冲着飘落雨丝的夜空吼道，“刘轩，去-你-大-爷-的！”

喊完以后我笑笑的看了看杉杉，她抬起手，在我额头上轻拍了一下，略带责备的语气：“你啊，还真信！多漂亮的一个丫头，以后可别动不动喊谁的大爷了啊，这在北京话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我嘿嘿傻笑了两声，补充着：“还嫌一个大爷不够送给姓刘的，要不我再喊几句好不好？”

杉杉拉住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轻声叹息：“他也不容易，别怪他！看到他过的很好，我也知足了，他儿子长得好像他……哎，当年，我多想给他生个孩子，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傻丫头。”我轻抚着杉杉身后的发，“不一定是儿子啊，也可能是女儿呢。”

杉杉苦涩的笑笑：“是男是女都好，都是他的孩子。我记得他曾对我说过，假如将来有了孩子，就给他取名字叫‘刘杉’，假如是男孩儿，就把杉木的杉，改成大山的山。他说……这样就可以永远的留住杉杉……”

说到这里，杉杉又开始低低的呜咽起来。我慌忙搂住她的肩头，也是一声叹息：“杉？忘了他吧……他已有了他的妻，祝福吧，然后转身把他狠狠的抛在脑后！好不好？”

杉杉含着泪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虽然仍然是淡淡的口气：“澜澜，她不是男人，刘轩是那男人的妻。”

我望着杉杉，好半天不能发声。原来刘轩并不是那个矮小的男人，而是那个孩子的妈妈？原来我一直误会了杉杉口里的“他”，原来杉杉同我一样爱着女人？此时此刻，有惊讶有欣喜有彷徨有一丝淡淡的哀伤。惊讶的是，杉杉竟然也喜欢女人？欣喜的是，她喜欢女人我是否可以对她坦白心事？彷徨的是，坦白后她是不是会害怕和逃跑，因为她的心里依然还有刘轩。而哀伤的是，为同是爱着女人的我们，感到一丝无助和悲凉。

现实残酷，不管刘轩和杉杉曾经多么炙热的爱恋，到头来，敌不过现实的无奈。刘轩还是选择了结婚，并与那个男人生了属于他们的孩子。即使她给孩子取名刘杉又如何？就算留得住记忆，也守不住现实里的承诺。她始终还是抛弃了杉杉，留下杉杉一个人独自忘断肠。从此天涯两端，各自有着不再相通的心事，彼此淹没在凡尘俗世，各自飘零。

“哎……”我看着杉杉，心更疼了。

杉杉凄然的苦笑了下，看着我眨了眨双眼：“澜澜？你觉得我是异类吗？会不会觉得我心理不正常？”

“不。”我慌忙摆手，“怎么会？其实我……”此时我多想对杉杉坦白自己的事，但是我迟疑了，想要吐出的话哽在咽喉。即使要向她坦白，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吧，我默默的想着，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杉杉疑惑的看着，发出一个字：“恩？”

我躲开她的目光，傻傻的笑着：“我只是想说，同性恋也是一种自然规律，虽然它所占比例不高，但是感情一样真挚，甚至比异性恋爱得更辛苦更纯真。所以……你没有心理不正常。只是……别再惦记一个已婚的女人吧。”

“呵呵。”杉杉依然只是苦笑，“但愿是你的真心话吧……对了，李楠就是你心爱的人？”

这次换我沉默了，刚才情绪一激动，不小心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呆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该如何回答杉杉才好。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曾经是。”

杉杉不再说话了，我们又一起呆立在天桥上很长的时间。最后杉杉才说：“澜澜，回宾馆吧。要不然我俩明天都会感冒，到时候两个傻瓜都没人照顾了。”

回到宾馆后，我们两个人都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