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

双胞胎仿佛我的噩梦，日复一日地折磨我，面对语言不通的西屋管事婆婆，我有口难言，李叔又总是甩给我一张冷脸，攒了满腹哀怨想对蒲潇倾吐，但每每看到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来接我，我能做的唯一的事就只是强颜欢笑。身体似乎已习惯了高负荷劳作，除了旧伤隐隐作痛外，还能持续运转着。我每天最开心的就是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从23：59变成00：00，这证明离May来的日子又近了一天，带来的烟全被双胞胎弄湿了，想抽的时候就只能转移一下注意力。

晚上照例去和蒲大爷下棋，他跟田中大师一样痴迷于象棋，区别在于，他老人家绝没有田中师傅的超凡耐性，才下了两盘就受不了我这臭棋篓子的水平了，于是就改和我下五子，这个我还凑合能下会儿，但不能忍受的是，蒲老先生落棋前总需要深思熟虑N分钟，跟我这种横冲直撞型的选手截然不同，所以一盘棋下来，我可能会走神儿个若干次。趁大爷踟蹰的当儿，我又不自觉地开始嘬牙花子，这对儿恶魔姐妹花也不知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们的所作所为早已超越了恶作剧，更像是报复！我偷偷瞥一眼掌心的烫伤，眼前浮现出洋娃娃的萌样“婆婆让你去熬粥，小心会糊底喔。”于是我兴冲冲地去拿灶台上的大勺子，却没留意到勺把儿的温度...

“中，该你了。”蒲大爷嗖下嗓子，我回回神儿，心不在焉地草草落子。“想好了？”大爷提醒，我扫一眼全局，未见四子或三三，信誓旦旦地点头，“喏。”顺着老爷子的苍劲一指，我瞅见了一个巧妙的双头局，原来大爷一边堵我一边筹谋，我不知不觉间早就掉进了他的陷阱。“要不要和一步？”“算了，败局已定。”我摇着头，忙不迭地着手拣棋子儿。“啧。”蒲老爷子摇摇头，抓起白子落入蒲草盒中，噼啪一阵乱响，好似对我不恭行为的控诉。

“对不起您，我...下得不好。”这几天神经总是绷得很紧，生怕得罪了谁。“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棋盘上。”“是...”“看你神情恍惚，是不是吃住不惯？还是...”不敢抬头，我把手里的黑子一个个码进盒里，同时也在竭力压制着情绪。“也许，是我认床吧，或者是时差，总觉得睡不好。”胡乱找到个理由搪塞过去，只希望快点结束这场不安的对话。“是不是不愿意陪我待着？”“没有，真没有。”我的五官都要扭曲到一起去了，各种纠结呐。老爷子拍拍腿“你要是能赢了下一盘，往后就不用再过来了。想跟潇儿聊天出去都行！”眼睛一亮，我不禁端正姿势，集中精力。“你先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乖乖下子，按说先行者多攻，但我似乎做防御惯了，几个回合下来就变主动为被动，不停地去阻止蒲大爷冲四，眼看棋盘上密密麻麻排上愈来愈多的棋子，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子连子，子堵子，连成一张大网，化作无数种可能性，挠挠头发现，脑子明显不够用了。又走几步，我发现瞎猫撞了死耗子，棋盘一角竟有个无心插柳的活三，而目前老爷子的注意力还集中在另一边，只要能摆脱他的牵制，连上四，我就能扭转乾坤一子定输赢了！

心虚地收回目光，看着老爷子孜孜不倦地抻我，压制我。一番斗智斗勇后，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一个机会，就在出手的一刹那，我突然犹豫了。“咚咚”门被轻敲，小伙子隔空低语“爸爸，下雪了，我怕一会儿雪大了路不好走，能不能...”“进来说话。”门拉开，我望见小伙子冻得通红的鼻子耳朵，也不知他在门外耗了多久。“你来看看这盘棋。”不容置疑的口气，蒲潇君行礼上前，双目凝在满桌的黑白中。“黑子...”“观棋不语！”我打断他，伸手把一枚黑子落在某处，小伙子的眉头一下拧起来，想必刚才的赌注他也听到了吧。

“那...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客气啦？”白子放下，我作恍然大悟状“呀？！”随即转向痛心疾首“真是的...居然没看见...”老爷子哈哈大笑，蒲潇忍不住教化我“诶呀，明明刚才就...”“呃，愿赌服输，技不如人啊。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也该回去了。”收好棋具我起身鞠躬，老爷子却不慌不忙地捻着手中的残子“中啊，不如今天起就住在西屋陪我吧。我让他们把隔壁收拾出来。”“啊？！”脑中风雨大作，顺带有霹雷闪电之势，我抿抿嘴不做声，估计小伙子会跟以前一样，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先骂一通。为了避免蒲潇君再次悲剧，我挠挠头“内什么...您要是不嫌弃...那个...呃...那行吧。”“嗯。一会儿让管事帮你安排。潇儿可以走了。”

297.

打发走了小伙子，我有些惴惴，老爷子提议赏雪，我于是起身和他一同出了门。有点风，雪不大，剔透的小冰晶从天上零零散散地飘落，衬得院子格外好看。我抬头看看微红的天空，忍不住让思绪滑向痴念，不知很远很远的那一头，她在做什么。这一刻，突然好想她。

“咱们两个，好像在想同一个人啊。”老爷子声音不大，却说得我羞红了脸。他背过手去，貌似严肃又像打趣儿“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挂在脸儿上了。”低头浅语“您见笑。”耳边忽闻一句惊心“你这位师傅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霎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您为什么...这么说我师傅？！”这话里有质疑，也带点儿嗔怒，师傅都走了，哪儿还用得着谁来给她作什么定夺！蒲老爷子不语，只是看着雪景，空一会，也就几秒钟吧，我突然就冷静了，想来他与我师傅是平辈儿人，互相之间说什么都不过分，我似乎...还未道歉，老爷子就看穿了我的想法，兀自抓了我的手摊开“她认了两个好徒弟，却只教了你们做饭的手艺，没教你们吃饭的本领啊。”我听得糊涂，什么本领？吃饭还要人教？刚要追问，就瞅着老爷子晃晃悠悠地扬长而去，只留我还举着手呆立于雪地中。

回到隔壁房间，那个欧巴桑已经帮我准备了洗漱品和睡衣，其实在哪儿睡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儿没床，只能打地铺。我轻手轻脚地躺下，在黑暗中小心地搜寻老爷子的鼾声。这种传统的日式建筑隔音实在不好，两个房间仅隔一道推拉门，跟隔层窗户纸也没啥区别了。一夜辗转，脑子里全是May的身影，还有老爷子的那句话。

翌日一大早，果然因为睡眠不足吃了大亏。在双胞胎的“帮助”下，我错把生鸡蛋当成了煮蛋分给大家，结果耽误了工人吃饭不说，还浪费了十几个鸡蛋，事后被管事婆婆和李叔用双语痛骂了很久，还被发配边疆，从厨房杂役贬到边上村子的农户家帮忙收菜，美其名曰“感受食物的珍贵”。眼看这样的日子还要再扛一个星期，我真有心搬块石头跳井去了。不过乡下的农活虽粗重，也能算个躲避纷繁的世外桃源，起码这儿没有双胞胎！经过这些天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俩孩子一静一动，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俩就像一只蝎子，妹妹桀骜不驯好似一对大鳌，经常钳得我找不着北，而姐姐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在暗地里猛出主意，简直就是隐藏在蝎子身后的毒钩，专门趁人不备痛下毒手！有她们俩，再加上不友好的欧巴桑和李叔，我就跟签了卖身契的喜儿没区别了，要是May一年不来，没准儿我也逃到山里变了白毛女！

晚饭后，照例连输了几局，蒲大爷砸吧砸吧嘴“你说你昨儿晚上的冲劲儿到哪儿去了？真让人不过瘾啊。”我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又一局过后，老爷子出主意“咱们挂彩儿吧，我看这么干玩儿你都能睡着了！”“挂什么...”“赢的人可以向输的人提一个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要是不想回答呢？”“那就争取别输！”我揉揉脸来了兴致，肚子里攒了N个问题，就憋着让老爷子给我解答呢。一番厮杀后，我顺利败北，被迫回答蒲先生的问题——“你和澜儿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如实作答，没想到太心急了，没走几步又着了暗算——“你们是怎么好上的？”一个钟头下来，我拉长了脸在心里哀嚎，怎么蒲老爷子的八卦问题这么多啊！！！居然让我想到了CC哥，也许他们见面还真能聊到一块儿去，这哪儿是下棋啊，整个就是个坦白会。我踏踏实实把内点儿事一五一十地讲了遍，直听得老爷子忽而吹胡子瞪眼忽而仰头大笑的。好嘛，拿我当连续剧看了。

几道怒火强压心头，我憋足了劲儿打算好好赢他一局！老爷子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今儿晚上要不赢一回估计我连觉都不睡了，于是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他老人家放水，总之我还真就小胜了一把。斟酌再三，我实在不知该问点儿什么，老爷子那儿深奥的东西太多了，什么“刚柔并济”啊，“吃饭的本领”啊...抓耳挠腮了半天，我突然冷下面色，抛出一个沉重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抛弃她们母子？！”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一瞬间，这句话像是自己长了腿，忽的就从心里蹦出来，我拦也拦不住。蒲老爷子的面容僵住，他先是皱眉，又生涩地抽动了两下嘴角，好像答案是长了刺儿的荆棘，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