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

晚上五点，用餐时间。这里的老人习惯早吃早睡，亦早起。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让我把生物钟调整到和他们一样。喝着粥我习惯性放空，偶尔跟着爷爷奶奶们笑一下，这些老人家虽然承受着各种病痛的折磨，但过得相当乐观，连吃饭都要会穿插进打趣嬉闹。吃到一半，忽然听见“喀嚓”“哗啦啦”几声响，刘护士跑去看，我也起身跟上。走出小楼，外面一地的碎玻璃，我转身抬头，二楼的两扇窗子被打碎了。

“又是那些人！缺大德的！”赵院长从二楼探出头来，眼睛望着远处搜寻“凶手”。见我愣呆呆地站着，喊一句“你回去吧，危险。”我应声返回，收拾了餐具，上楼后才发现，被打碎的是我房间的窗户。叹口气，这收地皮的人怎么无恶不作啊，隔三差五来骚扰不说，单是死猫死耗子就扔了不下五回，现在竟升级到了砸玻璃...用的还是板砖儿！幸好我刚才不在房里，有心出面阻止下，但鉴于身体不佳以及人间蒸发的特殊关系，只能暂时和疗养院的老老少少一起选择忍气吞声。

“你晚上去隔壁睡吧，明天我去找人换窗子。”院长和刘护士一道帮我收拾东西，我点点头，抱着枕头跟上，原以为二楼只有我和“护士长”两人的房间，没想到走廊尽头还有扇不起眼儿的木门，被漆成了和墙壁一样的白色，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最近刚打扫过，我给你换个单子吧，你先凑合一宿。”刘护士拿钥匙开门，我留意到那把钥匙是单独分开的，后面缀一根儿红绳儿。有院长在，我不便发问，只得乖乖进去躺下。她们走后，我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借着夕阳的余晖我仔细审视着。

和我房间的四白落地不同，这间屋子贴着暗花壁纸，样式虽陈旧但整体干净素雅，也许因为年头太久了，除了边沿卷起之外，整面墙都有种灰暗的黏腻感。家具像是手工打的，厚重而见棱见角，试着拉开抽屉，锁住了...柜门儿也是。歪歪头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看样子这里根本没人住，但为什么要时常打理呢？踱步到床边，一块大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小心掀开，是一面穿衣镜，尺寸大到可以装下我整个人，四边带一圈儿木质浮雕，做工甚为精细。我慢慢抬手，把整块布都撤掉。

镜中是一个憔悴的我，面色比之前更苍白了，脸颊处甚至能看到毛细血管，头发也长不少，几缕垂下挡住了一边眼睛。慢慢拉开衣领，那只殷红的小蝎子还在，底下一个花体的“May”像极了蝎尾勾划破皮肤流出的血迹。我低声抽噎，它确实，在流血呢。夕阳的一抹残红让整个房间笼罩在悲伤的氛围里。镜中人，哭得一塌糊涂，忍不住靠近，用脸贴上冰凉的镜面，呼出的水汽让眼前蒙上一层白雾，我伸出手指，用指甲划出她的名，但转瞬之间就消失了。“你不是说，有我就够了么...”我像着了魔，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话，很想在眉宇间寻觅一丝她的痕迹，哪怕只有一点，也好。忽然想到什么，我转身从挎包中翻出一套衣服，那是禁忌的装束，是我发誓再也不穿不碰的，但现在我需要它。

一件件换上，拢拢头发，不忘带上那一串黑珠子。我心满意足地站在镜前欣赏自己，不，是欣赏她。左看右看，却总也找不到感觉，我想是因为她的眸子，那一双摄人的万丈渊无底潭，是我看不透也学不到的。站了很久，累到站不住我就侧躺在床上继续看，直看到房内漆黑一片，我猜大概很晚了，连村里的狗都不叫了。舍不得转身，就侧着拉上被子，才合眼就得听一阵“嘎啦嘎啦”的地板声，不由得皱起眉头，是“护士长”。她又奔我那屋敲门去了，不过她今晚可要失望了，“病人”不在。果不其然，“护士长”敲一阵就放弃了，木地板起伏的噪音吱嘎不停，她居然冲这屋来了？！屏息忍着，可“咚咚”声没完没了，只得怏怏着下床开门，顺便伸出手准备接“药”。她笑着掏出药瓶，拧到一半忽而停住，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手上的珠串儿，又贴近瞅我几遍，这不寻常的举动吓得我不知所措。

半晌，“护士长”小声问“你妈睡着了？”“啊？”我听得云里雾里，我妈？等等！不对！我不是我，我现在...天哪！她居然认出了我，不，是认出了莫岚！心头一阵狂喜，我颤抖着双唇应她“嗯...睡了。”“过来吧，好一阵没去我那儿了孩子。”她揣起药瓶，改拉住我的手。“嗯，今天手不那么凉了。”一边走她一边自言自语着，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不是难过，而是喜极而泣。原来，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偶然...

240.

忐忑不安地跟在“护士长”身后，直到进屋落座才敢喘口大气。她的房间更像是病房，床边放着各种仪器，还有氧气袋和瓶瓶罐罐的医用品。“憋坏了吧。”在我惊奇的目光下，她竟掏出来两根烟，接住，看着她熟练地点上。我拿着不动，她把火柴划着“别怕，你妈不会知道的。想抽就在我这儿抽个够！抽够了洗澡去去味儿。”“哦。”我有些诧异，原来May那么小就学会抽烟了，还是被“护士长”教唆的。点上吸，我被呛得一阵咳嗽。侧目看看烟盒——都宝。一种廉价而够劲儿的低档烟，深受经济拮据人士和老烟枪的厚爱，对我来说有点儿剌嗓子。

“护士长”惬意地弹着烟灰，我想说点儿什么，又怕会走嘴穿帮，鬼知道她老人家的记忆细胞是怎么罗列的。“昨天又被你妈打了吧。”她拍拍我，“又”？她小时候经常挨揍么。想不出怎么回答，我小心翼翼地嗯一声，“护士长”叹口气“你要理解她，她情绪不稳定。一定要顺着...”“怎么顺？”忍不住发问，她捋几下我的头发“留长了也挺好看的啊！可别再剪了。”果然，May改变发型是为了她妈妈。我抽口烟，绞尽脑汁以获得更多的情报。

“我妈，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唉。你要说服她，配合治疗啊。”说到这儿，她突然起身挪到桌子边开始数药片儿，把瓶子的药倒出来，几个包成一包放在搪瓷盘子里。望着“护士长”严肃的表情，我憋了会儿才敢继续“我爸爸他...”“吓！？”她惊恐地转过来，把眉头拧作一团“千万别提他！你妈可不能再受刺激了！”说完走近轻抚我的脸“孩子，你受苦了。但是听阿姨的话，一定别记恨你妈，她不容易啊！”我苦笑着挤出一个上翘的嘴角，握住她的手。“护士长”目光涣散，喃喃道“要怪，就怪你遗传了他的酒窝儿吧，笑起来真的太像了。”“我不该笑？”“是不能当着你妈笑啊傻孩子...她不能再那么闹了，身子太虚了。”听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收回嘴角，就像May每次做的那样。莫岚，你让我的心好疼，为什么你会有个这样的妈妈，连笑一下都不可以。又是为了什么，你要一个人来承受这份苦难，连只言片语都不曾透露给我。

鼻子一酸，我慌忙抹去眼泪，“护士长”还在数药片儿，听见声音给我撕了点儿卫生纸“别难过了孩子，再等等，等你妈转院就好了。”“转去哪儿？”这是我最后的希望！只要知道了医院的名字，就能查到她妈妈后来的去向了！“XX精神医院啊，不是安排好了么。”“呃，对。我只是...”“困了吧孩子，明天还早起呢。你上学很辛苦，以后不用帮着弄早饭了。”“熬粥？”听到这俩儿字“护士长”居然笑开了“还得说你这孩子聪明，用了你的办法我又能多睡半个钟头了...”我听了淡淡一笑，想到刚才的谈话又赶紧绷起脸孔。刚要再套出些有关May妈妈的内容，刘护士的突然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

门被推开，刘护士气得拍桌子瞪眼“妈你怎么回事？这又是哪儿来的烟？！”看看我手里的烟蒂，她有点动怒“你给她的？”“我...”不知该怎么说，索性选择道歉“对不起，我睡不着就和阿姨聊了会儿。”“好了你赶紧休息吧！这都几点了？！”听着刘护士不住地数落她妈，我悄然撤身，临出门前瞥见老太太冲我咧嘴，还扬扬手示意让我快走。回到房间，我久久驻足在镜前，May，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居然会，居然能追查到这一步。你妈妈已经好起来了么，我是否能说通她，说通你呢。这两个月的寂寞已经酿成了一杯苦酒，我日日独酌，夜夜宿醉。但今晚，我也许能清醒一点，谜底就在眼前，希望之火又被点燃了。你受了那么多苦，我不想让你再独自面对人生了，我来了，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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