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
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病床上,身后是护士长没完没了的责怪,泪流不止,直到小楠惊叫一声“师傅!”我扭头,他手上沾满了血,正一脸恐慌地盯着我的后腰,衬衣被护士长撩开,从他们的表情我就猜到了情况的严重性,拉帘脱衣服,腰封后面都被浸透了,我瞟一眼,觉得胃里有酸水儿往上漾,消毒包扎后,我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浓浓的消毒水味儿,正好涤清萦绕在全身的黑魔鬼余香。
“师傅...”“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不多时,火匆匆赶来,进来就冲我发了一通火,估计是护士长通知的他,我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骂一阵,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你怎么能,自己拔管子呢...不过医生说,这样倒让淤血流干净了...”纸巾递来,我没接,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轻轻要求“你们都走吧。”互换下眼神,他们退出病房。我把目光移到窗外,阳光明媚,枝繁叶茂的树冠间透着点点闪亮,很耀眼。
一整天,滴水未进,药也不肯吃,小楠拉着我苦苦央求“师傅你别这样,都会好起来的。”我作不出表情,只是失神。晚上,火带了保温桶过来,还没打开我就把头扭向另一侧,他用罕有的温柔拍拍我“你不想吃我不强迫你,可多少也要挑一口。我亲自做的。”我望向桶里,清汤中漂着一团细面,一个荷包蛋。起身,拾起筷子,一口口挑到嘴中,没什么味道,或许是我吃不出味道,下咽时有点儿费劲,身体在抗拒进食,只好硬生生地往下吞。吃光了面又喝点汤,鸡蛋我实在无力下筷了。他收好桶,小声对我说“生日快乐。”“给我点时间...”“嗯。我们都在呢,别怕。”
因为能自己活动,各种管子也被拔掉。他们就不再需要陪护我了。走之前两人没多费口舌,我也保持缄默。没了点滴,连时间都走得好慢,漆黑的病房里,只剩下隔壁床阿姨的呼声。看看手机,二十三点五十八分,生日快乐,我不快乐。我已经26岁了,今后的路,是否要一个人走下去。夜漫漫,泪簌簌,心凄然。
在医院住到一个月,每天能下地活动几次了,神经水肿也完全消褪,我办了出院,被火送到槐底下村儿后的小疗养院。刚一到地儿他就急了,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住进去,但我的脾气秉性他很清楚,软硬不吃,任他是暴跳如雷还是苦口婆心都无动于衷,对峙了半个小时,他在车前抽掉半包儿烟,最后还是搬着东西送我进去了。“这破地方连信号都没有!”他把手机掏出又收回,没走两步转而开始抱怨老旧的木制楼梯,之后是生锈的房门锁和残破的窗橼,东西放好收齐,我终于发话“这很安静。你们不用老过来,有事我会打电话的。”“你...”踟蹰半天,他一反常态地只留下几个字“好好休养。”
火走后,刘护士过来给了我一张纸,上面写了疗养院的作息时间和各种服务。我谢过顺带问句“赵院长在么?”“她今天外出,一般都是全天在。有事儿?”“我...”看看刘护士,我没抱太大希望“想问问您,这有没有住过一位阿姨,五十岁左右,姓莫。”她想了几分钟,摇摇头“从我到这儿就没有过你说的病人。”“您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呢?”“十年前。”心头一沉,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事儿叫我,腰不好就多躺会儿吧。暖瓶我一会儿来换。”她走后,我挪着步子开了窗,槐花正开得足,春风一拂飘来浓郁的香味儿。躺回床上我又陷入失神,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这种状态中,眼睛呆呆盯着一处,只是什么都看不进去。世界在眼中都是背景,周围人的言语也变为了画外音,我的生活是一幕无人出演的话剧,我不是主演,只想做唯一的观众,努力让自己置身世外一般地欣赏放空。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而我一直狼狈地周旋其间,生活像一杯浑水,幸而现在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了,让我能顿一顿,澄清下生活,澄清下自己。就这么躺了一天,除了如厕几乎没下过床。天色渐暗,喉头涌出一丝难捱,很想抽根烟,不过火没给我带烟的机会。妈的。填不满的欲壑让我狂躁。翻下身我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但腰上的刀口在用撕痛抗议,小心地把手指甲挪到齿边,细碎的啃噬是我抵御烟瘾的最后一招,十指都被咬了一遍,情绪慢慢稳定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敲门声,我侧耳屏吸,确认一次,一边费力起身一边问“谁啊?”“我。”颤微微的声音,后半截音有些含糊,走向门口时我扫一眼墙上的挂钟——晚上九点二十。
238.
拉开锁栓,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位银发苍苍的老太太,头上戴顶白布帽,身上披件白大褂,见了我微微迟疑,半张着嘴不知要说些什么,看她无话,我试探着问“您有事儿么?”她盯住我,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继而转成恍然大悟,用瘦骨嶙峋的手从衣袋里掏出个小瓶儿,拧开,冲我晃晃,我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能明白这意思,把手半曲着接在瓶口处,她微笑着咣当几下,两个白色小药片儿落在掌心,她嘟哝一句,我“啊?”一声表示没听清,她耐心地重复一次——“睡前口服,别喝茶和咖啡。”这位是何许人也?我不记得有需要吃的药啊...正纳闷儿着,走廊尽头传来“蹬蹬”的楼梯响,刘护士上来,先是冲我努努嘴,又皱着眉扶住老太太“妈!您怎么又出来了!”“啊?呃...”老太太皱着眉,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去了,看她要急,刘护士赶紧改口“护士长,今天的药已经发完了,她是新来的,做物理治疗不需要服药。”“噢!”老太太立刻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临走前不忘回身把我手心里的药片收回去,还有模有样地嘱咐句“不要受凉!”“哎,我一定注意。”眼看着她苍老的背影在刘护士的搀扶下转进隔壁房,我挠挠头。
“对不起啊,没吓着你吧。”安顿好老母亲,刘护士过来道歉,我摇摇头“不要紧...她怎么了?”“那是我妈,原来是护士长,后来岁数大了,得了老年痴呆症...记忆时好时坏,连我都不认得了。”“怪不得...”“她有时候犯起疯来,一叫护士长准好。”可能意识到说错话了,刘护士赶紧加一句“不过,她很少闹腾的,你别怕。”“不会。”我重又打量下眼前人,觉得她疲惫的面容下充满温情,想想我开口“因为得了病,才送到这儿来的么?你好照顾着?”“不是,我是从别的医院打报告调来这边的。她原来就是这儿的护士,我想带她回家,她死活不乐意,就要在这儿住着。”“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我突然想到王师,最近总是会不自主地怀念师傅。“习惯就好。不早了,你快休息吧。”她笑笑,转身离开。我躺回床上,沉浸在深夜的寂寥中。窗外黑压压的树影扑进来,蜷也不能蜷,睡也睡不着,我小心地把和她的点滴拉出来反复重放。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在疗养院已经住了两个月,但时间也过得很慢,每天我只是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度秒如年。小楠和火每周都来一两次,我总是努力给他们一个让人安心的表象,大天儿走了,小楠后几次来的时候很沉默。我拍拍他,和他一起坐在槐树下抽烟。
这些日子里,我想通了一些事儿,也放开了一些事儿。但与其说是放开,倒不如说是无奈的退缩。因为身体在痊愈,可心却没有。深夜我会止不住地恸哭,这些悲伤没有复杂的缘由,只是因为想念。反反复复地让自己接受事实,缘尽论,过客论,现实论,真爱论...各种各样的理由堆砌在心头,只为证明这一个结果。我想我,除了会难过,其他部分都还好。
May妈妈的事儿我也搁置了,连来了十年的刘护士都说没印象,除了红十字的那封信,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凭据来印证猜想。赵院长对人热情,只是在我别有用心的问题中会变得敏感而冷淡,几次试探未果,她已开始对我有所防备。“年头儿太久记不住。”是她百试不爽的托辞。
每天我都起得很早,最近为了恢复还会去院子里走走,这儿的病人一共不超过二十位,除了老人,还有个小男孩,他每天都一个人蹲在角落发呆,刘护士说他有孤独症,不能和人交流。我试过几次,他确实当我是透明的一样。有点苦笑不得的是,刘护士的老母亲经常会在深夜来敲我的门,不是嘱咐我盖好就是掏出些不明药片逼我吃下,而我为了哄她高兴,也只得假装“咽下”,等她走了再吐掉。这些事儿我都没和护士说过,因为她已经太累了。
除了日常照料,连这里的三餐都是她和帮厨大姐一起做的,农家大锅饭,质朴而粗糙。我吃的最多的就是粥,各种粥,每天换着样儿。棒渣儿,小米,糙米...稀哒哒的一碗,不费牙口还能填饱肚皮。火拎来不少营养品,有些片剂的我把它们当药吃,其他糊啊粉啊的都分给爷爷奶奶们当点心了。洗澡时我会用小镜子看看背后的伤口,在股沟上面,十多厘米的一道竖疤,红肿而丑陋。边上两个小圆疤,是导管的出口。我讨厌疤痕的存在,下定决心要在它长好后纹个图案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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