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回到百花深处已是深夜,小楠搀着我进屋,然后一头扎进厨房,十几分钟后他端着一盆热水放在我脚边“你烫烫脚吧,走一天了!”讲完还蹲下要帮我脱鞋,这个举动实在把我吓得不轻,连忙拦着他“别别别!我可受不起这个!自己来自己来!”他不大情愿地起身坐下“师傅你跟我还见外…”“我哪有!?”热水浸过脚踝,暖意渗进冰凉的皮肉,我忍不住呼口气。“我们中餐老师说,原来的徒弟入了师门就要伺候师傅一辈子,先干最苦最重的活儿,而且头三年吃饭只能就着咸萝卜干…”“啧啧啧!这是旧社会的农奴主!别听你们老师瞎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一个人,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别…”“成了成了,咱俩别酸了。我懂你的意思,综合来说就四个字儿——可劲儿使唤,对不?”看他一脸认真地猛点头,我心底涌出一丝久违的感动。
泡了会儿,他还帮我加了次热水,我觉得双脚带着腿都有点儿辣嚎嚎的,仔细一闻,姜?“你特意煮的姜水?”“嗯,我妈冬天就用老姜煮水泡腿,不够劲儿还能加点花椒!”黑线飘过,我牵强地扯扯嘴角“算了,够劲了!”我可不想晚上一脱鞋就跟进了水煮鱼馆子似的。洗过,我坚持自己去倒水,借着卫生间的灯光一照,顿时有点儿抽“乖徒弟,真有你的!”“怎么了师傅?”“你用的是我哥们儿的洗脸盆…不过不要紧,师傅不会告诉他的。”
“不告诉谁啊?!”屋门被推开,带着一阵寒气。我慌忙闪出身来,定睛一看,是火!他见着我也是一愣,大概因为我光着脚裹着厚厚的外套。“你怎么大半夜的回来!?”“擦,飞机晚点!拖了我4个小时!这…”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忽然那望向我身后,我扭头拉过小楠“这是我徒弟,上回跟你说的那个。他家太远了所以暂时住这儿。”“噢!你好你好!小楠是吧。”我一下打开他们各自伸出的右手“有毛病啊!挨门口儿站着聊,还握手!?快进去。楠给你火哥倒杯热水。”进去拉着火坐定,他边脱外衣边往里打量,小声嘟哝一句“这孩子有18么?”“17岁半,马上就18了。”火不怀好意地瞟一眼我“你丫口儿够嫩的啊!”“去你大爷的!瞎说什么呢!”“对了,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沉默了几分钟,抢过小楠递给火的水一饮而尽“我们分了。”“噢。”果然,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静,只是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掏出烟来点上,又被我抢过,无奈之下再点一根,顺手让了下小楠。
于是在这个有些寒冷的深夜,三个人吞云吐雾地对坐,聊些彼此的近况。我很小心地避免掉关于腰病的内容,楠也配合地沉默,直说到火哈欠连天。“所以,下周我就回我父母那儿了,他在这儿住一阵子,你们互相照应吧。”轻声说出结束语,我使个眼色让楠帮他把行李拉进屋。“我出去找个宾馆吧。”火起身要穿外衣,小楠一看马上抄起钥匙“师傅我回店里睡!”“都慢着!!!”我急得一声怒吼,“火你麻利儿回屋睡去!小楠睡…”瞥一眼屁股底下的沙发,俩人坐已经很挤了,肯定不能睡人,琢磨半天我咬咬牙“小楠和我睡!”“啊?”花了十分钟说通俩人,我洗漱下进屋收拾床褥。虽然是单人床垫,却是皇后尺寸的,只比双人床窄一点儿,凑合一宿没问题。拉出两床被褥摆好,自顾自地靠墙躺下,心中毫无芥蒂,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奔波一天又聊了半宿,其实我也困得睁不开眼了,依赖这种躺下就入睡的倦怠感,它让我不至于想太多。又一天熬过去了,心里想了一遍,又忍不住在口中小声重复一次,刚好被进来的小楠听到,他愣了下,随后黯然低语“嗯,又一天过去了,又少了一天。”“什么少了?”“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这一句,听得我心酸。想安慰又无从开口,翻个身给他腾出地儿,我闭上眼。两人用各自最习惯的方式背对背蜷缩起来,守着残缺的心入眠。
230.
火还是去了宾馆,理由是阻止我残害祖国少年儿童,我咧嘴捶他几拳,眼里险些流出泪水,原谅我朋友,原谅我连你也要隐瞒。只是这次,我不想再劳烦任何人。他坚持要去机场送我,我用有亲戚随行的理由拒绝了,只说临走前一起吃个饭。
接下来几天,我忙着处理公司的事物,把能铺垫能安排的都捋了一遍。公事之外不忘去疗养所办了手续,剩余时间就选择窝在Gloden Memory,换上许久未穿的厨师服带着他俩学活儿,在传授方法时我特意加上点额外的东西,比如法国人的操作习惯,或者他们常说的烘焙单词短语。虽然大天儿报的是蓝带的英语课程,但厨师一定是当地人,所以这样的“预科班”能帮到他不少。几天下来,他已经能用法语和我在厨房操作话题上做简短的交流了。“到时候有困难就给师傅发邮件,或者找我那几个朋友。”“师傅,我不舍得你走...”“咱俩前后脚,你利用我不在的时间里多和小楠...呃,交流交流蛋糕这块儿,他这方面比你强。”“等我回来一定超过他!”“那可不一定哦,不好好用功的话小心从海归变‘海待’!”和大天儿逗着贫,偷偷斜睨身旁的小楠,他憨憨地挑上嘴角,笑中藏着几分不舍。
临入院前一天我赶了两拨饭局,中午和师哥Summy他们,晚上和火。碍于第二天要做的诸多检查,我打消掉一醉方休的冲动,各种情绪在腔子里发生化学反应,酝酿出五味杂陈的苦水儿。几番嘱托,一通叨唠,晚上回到百花时我的耳朵还嗡嗡作响。打发小楠早早睡下,我一人独坐收拾东西,脸盆,洗具,个人物品,钥匙,一套换洗衣物,用编织袋儿兜上,想了想又加进去一个空本和一支笔。住院,一个陌生又让我紧张的词儿,医院在我的记忆中就是充满来苏水味儿和哀嚎的白色监狱,幸而我体质强壮,除了几次因为打架挂彩,就没怎么去过。这次一住就是一个月,还要动刀子。想到动刀,我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摸着脊骨,思绪不受控制地飞回S的豪华套,May在我怀中的存在感早已消失殆尽,她让我心疼的骨节,是否依然突兀得刺手...May。唇齿轻触,这个音节从口中呼出,转个圈儿却又变为一声长叹。
次日清晨,恋恋不舍地在Gloden Memory出了最后一次早餐,临行前我拍上大天儿的肩膀“师傅赶不上送你了,等你回来时,接你好么?”“师傅,你要保重自己。”他握着我重重捏一下,我笑着转身,直到迈开步子才肯松掉他的手。回家取了东西,和小楠一起打车到了医院,新院区,设施相当完备,窗口也比原来多了一倍,我拉着小楠找个墙角,掏出两张银行卡摁在他手里“密码是我手机号的最后六位,需要交钱的东西都用这个黄色的。我康复前由你保管。用之前不用和我说。”他小心翼翼收在裤袋,觉得不放心又拉开腰包,我好气又好笑地捅他一下“马上就交住院押金了!还收什么收啊。”办好手续,上到三楼的骨科病房,整洁的环境让我心里的压力减到最小,护士接过表格领我进房,双人间,隔壁床是位阿姨,手上挂着点滴在小憩,边上陪护的也许是女儿,正细心地削着苹果,见我们进来微笑点头。
轻声整理着东西,有护士来给我贴床卡,顺便送病号服,悲催的蓝色条纹服,拉帘换上,发觉裤腰跟面口袋似的需要反复打两个结才不至于掉下来,上衣也大了两圈儿,解开第二个扣子就会走光。“这...”犹豫一阵来到护士站“麻烦您,这衣服好像太大了。能不能?”“大点儿好,方便检查。”冷冰冰一句差点儿没噎死我,抬眼瞟一下“新来的33床?”“是。”和刚入监的犯人一样被称呼编号,确实不习惯。“正好儿,抽血。”“啊?”我吓得一抖,扭头用目光向小楠寻求帮助。“怎么了师傅?”“抽血...我有点儿晕血。”“我扶着你,你把头扭过去别看!”伸出胳膊放在小垫上,余光瞥见护士手中的一排寒光。“抽多少啊?”口罩动了下“十管儿。”“啧啧啧!”还没啧完,一阵刺痛就逼得我咬紧牙关,闭上眼想象着深红的液体带着我的体温被一点点抽离开身体,我想我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同它们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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