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时候，王师醒了，但还有点意识模糊。我这时候才联系了孙耀军，他开车过来先带着王师的姐姐去取证件和日用品，又把我们送到肿瘤医院。办好手续，交了押金。我平静地转述一切，这个硬朗的汉子眼圈儿竟红起来。还未开口，护士过来“病人叫你们，一会儿就查房了，请你们留一个人陪床，其余人等探视时间再来。”快步走进病房，王师带着面罩吸氧，见我们来了，抬手摘下，靠起身笑“没想到这么快，本想坚持过决赛的。”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在笑，我别过头，手一下被孙耀军攥紧，点头，咧开嘴“您没什么事儿，肯定是最近飞来飞去累着了。”王师摇头“我自己什么样儿，自己最清楚。中中，小军，你们一个要决赛了，一个正在事业最低谷，师傅还忙里添乱的，真是…”我攥紧拳头，指甲按进肉里，却还是抑制不住，让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不许哭！又哭！”王师故作严厉，却明显没了底气。“我还没死呢！别让我看见你们跟这儿哭丧！”实在受不了了，我跌跌撞撞地离开病房，在卫生间里掩面嚎啕。手机震，孙的短讯——“你回去吧，晚上再来。”
收起手机，我把头埋在洗手池里，打开笼头。
120.
一夜没合眼，看世界倒觉得通透。回到饭店开始工作，王师病了，我不能让整个餐饮部跟着倒下去，忙一阵备餐，回到办公室安排最近两周的工作计划，之后又开了紧急会议，叮嘱各部门负责人在这段时间里严格把关。忙碌一天下来，毫无倦意，整个人的神经一直紧绷着，不敢疏忽。傍晚，煮了点面片儿汤放在保温桶里赶去医院。在走廊碰到孙耀军，他拉我到转角，摇头“做检查了，可能不太好，具体还要做切片，目前怀疑癌细胞已经扩散。”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我端着保温桶往病房走，孙叫住我“你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猛点头。
“老太太！”我咧嘴，提着桶好像自己是南丁格尔一般“我提供送餐服务来啦！有没有想我啊？”王师靠在病床上，手上打着吊针，给我个安慰的笑“有啊，特想看看中中给我做什么病号饭了？”打开保温桶，我故作神秘“王师御用大厨中中的拿手绝活——琉璃翡翠盖玉带！”瞥我一眼，老人家无奈地开口“菠菜面片儿汤吧！不喝！”“我靠！不愧是我师傅，一猜就猜出来啦！来嘛来嘛，中中喂你…”“不喝！”“啊…啊…张嘴，我先吹吹哈~ 呼。”
吃了饭，她没什么精神，就那么躺着，而我，在边上抓着王师的手。“中中”王师仄仄道“你不会怪师父吧。”我摇头“从来没有过师傅！我这辈子最感激的就是您，真的。”她拍拍我的手背“师傅说的，是那年Gloden Memory的事。”“不会，师傅您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其实，要把Gloden Memory拱手让人，师傅心里还真有点不甘心呢…”忽而苦笑“要是回到10年前，咱们三个一起努力，任它再大的浪，也冲不散打不垮咱们！你说对么？”我咬紧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把头点到痛。王师把头侧一下，两眼凝望窗外，叹口气“岁月不饶人啊，中…”“师傅，说多了话伤气，您休息吧。”我阻止王师感伤下去，替她盖好被子，只觉得心如刀绞。很快，王师睡着了，我看了点滴，还要打一阵儿。起身挪到走廊，晚上的医院静悄悄的，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低头沉思着，让头脑中的想法肆意纠缠，半晌，掏出手机。翻到要找的号码，拨过去只说了一句“我改主意了，你帮我搞定吧，越快越好，要全款。”挂掉，给May发一条短讯——“今夜陪床，照顾好自己。安勿回。”手机放回口袋，却有点意外地收到回复“你也是。”我笑，又皱眉，May，若她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会怎么想呢。亲爱的，请原谅我，不管做什么，我都一如既往地爱着你，此生不渝。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一周，每日奔波在酒店和病房间，被王师笑称“出了饼房进病房。”和孙耀军轮流陪夜，体力负担不重，只是越发地心力憔悴。切片检查出来了，癌细胞已扩散到肺部，也许还转移到部分淋巴。痛苦的治疗方法都用不上了，这样倒好，起码能少受点罪。对于王师病重的消息我们都很低调，这也是她本人的意思。其间除了May，只有蒲潇来过，他帮我分担了一部分酒店的工作，让我能把更多的精力腾出来。
121.
病床上的王师日渐消瘦，除了把营养物打进身体，我们别无他法，住院两周后她开始呕吐，什么也吃不下。医生说王师多个脏器衰竭，时日已不多。我和孙耀军都把工作搁置下，整日守在医院，她的儿子也正往回赶，相信他的心情比我们还要沉重。
傍晚，我们正和医生讨论维持方案，王师的姐姐突然过来，说王师有重要的事和我俩交代。我们赶回病房，她老人家用枯槁一样的手端着一个厚实的本子，几次颤抖，仿佛已承载不住这样的重量。我俩接过，厚厚的黑色硬皮本，上面印着烫金英文“Gloden Memory”，这就是王师唯一对我们保留的东西，从进入师门，我和孙耀军就见过它，王师经常在深夜伏案，花很长的时间在这上面，我们猜这就是“Gloden Memory”的秘方，不过一直到今天，也没机会一睹其真容。“你俩…一起…”干涩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我们忙不迭地点头。“妈！”一声惊呼，同时转头，看见王师的儿子从外面跑进来，几年不见，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我们退出病房，给他们留出空间。
病房外的长椅上，我俩并肩而坐，迟疑着打开封皮，扉页上有王师的娟秀字迹——“To my love：The real Gloden Memory.”翻过，我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什么秘方，而是一本日记，一本记录着我们点滴的日记！第一段抬头的日期，是孙耀军进入师门那天，寥寥几句“笑起来内敛的孩子，手脚大得惊人，将来一定是大个子…”之后几页，我也出现了“父母托人送来的小姑娘，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小子。很害羞，嘴巴馋得不得了，我让小军带着她做泡芙…”我和孙耀军一页一页翻过，有的隔几天记一次，有的则是隔了好几周，内容有学艺的趣事，也有惩罚我们后的懊悔“让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做这么多，是不是太残酷了？”在这句下面，似乎有后添上的字迹“人间凶险，当日多吃一点苦，日后就能多享一点福。”看来这些年里，王师自己也会频频回看，或加些随笔，或添点感悟。
越往后翻，时间间隔得越大，直到几年前的比试，王师扬扬洒洒写了三页。有一部分是对我们俩多年成长的总结，也有自己的猜测“中中和小军，好像另有隐情。随意把个人感情当作赌注带到比赛里，是件危险的事。”到最后，王师写下这样一段话“小军赢了，赢的不只是Gloden Memory，二十几岁，正是向上攀爬的大好时机，把店交给他我很放心。只是中中，输掉那一刻眼神空洞，做师傅的实在不忍看到徒弟反目，但有利益的地方总会有争斗，如果因为怕输，就装得无欲无求，当你过完这一生回眸时，定会因为年少时的庸庸无为而懊悔。”再后来，大概就是去加拿大陪读的时间了，中间空了几页，偶然一两句也只是惦念。下一篇的日期，就跳到我去S面试的那天了“中中长大了，可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之后我的日常行为，比赛，作品都被一一记录。最后一篇日记，时间是复赛当天，字里行间虽有琐碎，但掩饰不住她深厚的感情“同样一场比赛，小军败了，中中胜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不愉快。输赢乃兵家常事，唯有爱，才是最珍贵的宝物。希望有一天，他们能重归于好，一起把Gloden Memory的精髓传承下去。那一天，我将死而无憾…”
再往后，就是空白了。直到最后一页，倒写着记录了我们这些年里发生的每件大事，入师门，第一次独立完成菜品，第一次拿出作品给客人，受伤，升学，毕业，参加比赛等等等等。内心汹涌，我热泪盈眶，扑在孙耀军怀里“哥…”“小朋友，是我不对。”紧紧的拥抱，像两颗心分离太久而重逢在尘世中。病房里忽然一阵骚乱，一名护工奔向医生办公室，我们冲进去，得知王师忽然失去意识。
122.
抢救中，我小声和孙耀军说了句话，他点头。带上我飞奔出医院。打车回到S，May也刚进门，见我拉开衣柜一通翻腾，问“找什么？”“厨师服…”说话间我已经翻出来了，直起腰我迅速换上，这是Gloden Memory的工服，很多年没穿过了，依然平整洁净，只是略带樟脑味儿，仿佛要进操作间一样，我打好角巾系上围裙，又把袖口挽高。抬眼，May站在门口“我送你。”